保姆上了酒菜,很丰盛,刘楠打发保姆下去,然后亲自张罗我吃喝,她倒满了一杯红酒,我示意她放在我面前,她放下来。我没动那个杯子。她继续说了下去。
刘楠说,孙志文当时不相信地看着我,但我吻了他,我的泪一直流下来。我说,“我是真的,真的想留下,先生,这一次你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进来的。”
他闭着眼睛沉思了一会儿说,“你确定你没做错决定吗?阿楠,你会为你的这个决定后悔一生的,你属于你的舞台,不属于深闺。你应该有一个舞台,你知道你在舞台上唱歌的时候你有多美吗,你如此展示了一个青春年纪的所有朝气与天性,你的活跃让我激动,我欲罢不能——但这只是我理解你的一部分而已,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还远远不够,能长久地保持生命力的并不是你显示在面貌与形象上的朝气,而是介于生活的理解与一颗宽容的细腻的心。什么生活都无所谓,只要让自己的内心历练出来!”
我的泪一直流着,我笑着对他说,“先生,就当是我为了你的财产,我是冲着你的财产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傻瓜,你已经理解了生活,至少是为了爱,我看到了你一颗细腻的心。好啊,就让我们一起进入我们的生活,那里的风雨会带给你那样的感觉,它不复杂,却要用心去体会!”他说着,吻着我,他在我耳边轻微地说话,爱的感觉忽然就沐浴着我。他第一次用男人的爱带我走进我们共同的天堂。说真的,岳阳,他是一个体贴而伟岸的男人,他知道一个女人想要什么,他在女人要求以前就能给她们感觉,他是一个细致入微的天才。
但我依然不快乐,我还在怀念我们自己的那个小小的能展示我自己天性的舞台,我怀念我表哥,他的微笑,真诚,投入及其他对我的鼓励与他的才华是我生命有关爱与梦想的全部启蒙,我的一切对生命的观念全部来自于他,我依然在怀念他。但是这样的感觉对我非常致命,每一次,孙志文进入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告诉我,说我不专心,另一个人一直在我的意志里,这时候我就流泪了,他从没有怪我,然后将我拉到他怀里说,“我不怪你,阿楠,这只能说明你那一次做错了决定,亲爱的,只要你愿意,你一直是自由的,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一直是我珍惜的,但珍惜的方式何止万千,不一定就将你锁到深闺里,我还可以用忘记来怀念你,你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已经不出去了,这不是你让我满足了什么,而是从你的这种不愿意中我明白了我所做错的事情,你让我又一次认识了我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类可怜虫,排除这种寂寞已经不能找人解决了,应当将希望寄托到生活以上。现在,我会逐渐地还给我身边失去自由的所有人给她们自由,阿楠,别勉强自己了,你这样的状态也会为难我!”
那时候我也想你,想着你放在我身上的心思,岳阳,但曾经你的懦弱就像在我的心上刺了一刀那样,我想念的同时也伴着对你的憎恨。这是真的,我骗不了自己。后来我想我应该把心思全部放到孙志文身上,因为他才是一个真正对我好的人。他承诺过给我一个真正发挥我才华的舞台,他今天就去办这事了。他现在可能已经到了广州!
我对她说,“我是应该恨的,刘楠,看到你这样子,我不会再找他麻烦了,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会设法通知亚杰的。你放心吧,刘楠,不用你告诉我怎样做,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与他面前,我辞了报社的工作,然后消失在这个城市!”
“是吗?”她淡淡地说,“岳阳,如果他顺利办成事,我就会离开这个地方,我决定不再回来了。我决定忘了我表哥,还有你们,我曾经最心爱的乐队只不过是一场梦幻,但是一个美好的梦幻。孙志文说对了,有时候忘记还是对那个人那件事的尊重——就因为忘记那个状态本身很干净。我也会忘了你的,一个可爱的有才华的但是懦弱的人。”她说着轻轻地摇着头,她再说,“其实,理性地想,拥有才华的人其实有另外一种坚强,你们与外面的那些人们不一样,他们除了拳脚便什么都不会了,但你们还用另外一种方式进行战斗。你不是懦弱的,岳阳,你不正是已经向他发起了攻击吗,有时候,就是像孙志文这种人,也会为你们的进攻乱了手脚。只是,岳阳,那一幕还是会让我心痛!”
“我知道,刘楠——别安慰我,接受安慰的人应该是你,安岳说你要见我,我马上来了,现在我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刘楠,你感到我还很虚伪吧,不过你怎样认为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好好的,我真的开心了。我不会再找任何人的麻烦!”我说着,我看着那一杯红酒。
刘楠明白了我的意图,她站起来,凑到我面前,在我的脸上长长地吻了一下,我从眼角中看见有一串泪缓慢地从她眼里流出来,她的一只手小心地抱着我的头,她吻完以后对我说,“岳阳,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爱,这次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你见到我表哥,你告诉他忘了我,我生活得很好,不要担心我,我祝他愉快。”
我点点头,她看上去那么伤心,但我不知道她究竟伤心什么。我走出她的别墅的时候看到天空已经灰蒙蒙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
但是就在那天黄昏,安岳回来找我说,刘楠跳楼自杀了。
“为什么?”我正在与钱毓婷聊天,我的手里的一叠纸全部顺着手滑到地上。
“我们已经给孙先生打了电话,他订的是明天的机票。做为夫人的朋友,我们想还是先通知你。”安岳说。
我的一串泪无声地流下来,原来上午与她的会面竟成了永别,她可能为她的自尽做好了准备才把所有的事都向我和盘托出,但我一直还没明白她做出的那种决定。
我没有勇气去送她一程,但我还是去了。安岳带我到医院里,安岳告诉我说,“太太是在别墅里跳楼的,但是她的头撞在水泥地上。人只要做出决定,就是站在原地也会让自己死亡的。她没有一下子摔死,我与伙伴将她送往医院,但在让她进入急症的那一时刻她就咽气了,我们只好将她停在医院的停尸房,等先生来处理,这下好了,岳记者,我们怎么向先生交代。”
“这不管你们的事,我是她见过的最后一个她比较重要的人,你们就将责任推给我,安岳,就这样,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岳记者,不怪任何人——我没有推责任,我只是感到事情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呢,为什么就用死亡才能说明一件事呢,她太不值得了,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我们私下里还说,太太交了好运,但是谁知道会这样呢!”安岳痛心地说。
我握了握他的手说,“别这样,这会儿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有医生带我们到了尸房里,那里停着很多尸体,那工作人员将我们带到其中的一具尸体前面停下来,他揭开尸布,我看到上午还和我说话的刘楠,这会儿已经静静地停在这里,没有任何感觉了。
我的泪又下来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你不知道我正想着辞了我的工作呢,我不会打扰你的,我想着自己就那么轻轻地离开,因为看到你还那么平静,我还有什么好折腾的——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告诉我,刘楠,你到底想要什么,但这会儿即使我知道也已经迟了吗?”
安岳过来劝我,我忽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安岳拉我到门外,他说,“岳记者,你别这样,现在只能等先生来了。”
我擦去泪对他说,“他会明天来吗?”
“是的,他明天一定会赶到,想不到她事业才要开始,自己却先决定要走了。这是为什么呢?”安岳天真地痛心地问我,好像我能给他一个答案似的。
我长长地叹息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多想了,我们走吧。”
我陪着安岳与他的同伴,他们都沉默不语,我看了他们一眼说,“未来准备干什么?”
安岳的同伴很无辜地问,“我们会因此失去工作吗?”
我看了他们一眼感到他们可怜,但我不能小瞧他们,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不幸的人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昨天他们跟着他的主人作威作福,但今天自己却要面临着失业的危险。我又叹息一口气,刘楠的死让我一下子似乎老了二十年,那是我的心一下子苍老了,我感到这个世界都那么荒凉。
我向他们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其实与孙志文没打过交道,不会吧,有人自杀毕竟不是你们的错。别对自己失去信心。”
那个小伙子点点头。安岳表现的比他单纯的多,他只一个劲地追问刘楠为什么一定要自杀。他说,“人活着多么没意思啊,一个小时以前,她还与我们说了话,但下一个小时一个最活跃的生命已经不复存在了——这难道是真的吗。难道那几妙钟就可能将人与人隔成生与死那样的距离,岳记者,原来一个生命面前,生与死是息息相关的,它距离并不遥远。还有我都杀了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那几个民工,都是死在我们手里,这难道都是真的吗,多么奇怪啊?”
我看着他,他的伙伴却制止他,他有点神经质,但安岳却生气地对他的伙伴说,“你别这样子,你以为我真的疯了吗?”他叹息一口气再说,“也许我们只是一些行尸走肉,一个生命就这么走完了她的历程,她与我们同龄,但她已经走了。”
我看着他,安岳坐在地上,他的伙伴试图劝他,但他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开,生气地不让他的同伴靠近。我蹲到他的面前说,“安岳,你冷静一些,别这样,如果你感到这样的工作状态让你感到有压力,你可以换个工作。”
“我为了这份工作从警校里逃出来了,我回不去了。”他说。
“别这样,这样与自己闹情绪是没任何用的,我们得想想办法,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以迎接下一刻的到来,只要自己的心情是全新的,你面对的世界也会是全新的,这份工作没有像你想像的那样悲观,问题不是我们从中挣了多少钱,有多少诱惑是我们克服的,问题是这样的——只要端正你的人生态度,你即使是伴着一个魔鬼,你也会是一个天使。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对自己不满意,那是因为你杀过人,而那些人是你们无端地错杀了的。你的问题就在这里,但是只要你选择,你永远不会迟到。别这样拒绝你的朋友,他虽然不说,但他也时常判断其中的是非。给自己也是给对方一个机会,别把自己放在悲观无望的那种地方,只要你愿意,你仍然做回天使。”他看着我,怔怔地看着我,以判断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伸手给他,鼓舞地看着他,他迟疑了一会儿抓住了我的手。我拉他起来,他则对我小心地问,“岳记者,是真的吗,你没骗我吧!”
我向他摇摇头说,“做一个有主见的人,安岳,别感到自己已经到了地狱里!”
“我谢谢你,岳记者。其实我看出来了,别看我们在人前耀武扬威的样子,但是别人厌恶的眼光就说明了一切——我们这些人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感到我们只是一些装腔作势,狐假虎威的人罢了,有一次我听见别人在暗地里骂我们是恶奴,我装作没听见,岳记者,我们真的是那种人吗?”安岳再问,他看着我,马上要从我这里揭晓答案,就像我的任何回答要决定他什么似的。
“如果无故地再打杀人,那么你们就是那样的人,只要是人,就要讲道理,其实是不是恶奴也是我们要选择的,你所从事的工作只是你的一个职业,安岳,只要是职业就是平等的——我们不是我们老板的杀人工具,只要你明白这一点就好了。老板雇佣我们是要为他们工作的,但我们得将自己当个人,我们得有尊严地挑选我们服务的对象,如果有人真要对你们的老板不利,你们就得出手,那是你们尽职尽责了。但是你们面对的是农民工,面对的是妇女儿童,他们并不对你的老板构成威胁,你们却要大打出手,你们的淫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人们骂你们的狐假虎威,装腔作势——再也不会是别的什么!”我说。安岳认真地看着我,我再说,“你别带上那种负担,安岳,因为只要你什么时候选择都不会迟到,一切职业都是有工作需要的,都是神圣的,你别轻视自己。”
安岳点点头,我对安岳的伙伴说,“你好好地照顾他,我先走了,我在报社还有点事。”
他们目送我离开以后,我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向着另一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