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时候,安雅要生了。但她难产,那个午夜时分的风雨那么大,电闪雷鸣,一会儿风暴就来了。医院的电线杆子好像无辜的孩子,脆弱地支撑着那孤零零的躯体。我看着那些电线杆,生怕它们被风暴卷走。但是电线终于吹倒了,医院里漆黑一团。妇产科的急救室安雅正在接受医生们的接生,但是没电了。医院里顿时乱成一团。我急得团团转,安雅的母亲与安琪安慰我,她们说,“没事的,不会有事,好人连要上天都会眷顾。”
但我的心不能因为被上天眷顾就会稍稍安静一会儿。趁着医院里一片混乱,我冲进了急救室,急救室里点上了几根蜡烛,在昏黄的烛光中我看见安雅没有知觉地躺在那里,手术台上全是血。我大喊一声扑到她身上,叫着她的名字。有医生想拉我出去,我一把将他们推开,他们被推倒在地。安雅清醒过来,她最虚弱地看到了我,向我举手,但怎么也举不起来。我还被几个医生拉着,我在他们的控制下挣扎。我的泪流下来。我看见几个医生向另外一个医生摇头,我马上最敏感地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就骂他们是杀人犯,是庸医,我还要他们偿命,我让他们小心一点,我会一一地杀了他们来报我妻子被杀之仇。看到我这么狂暴,一个医生按下了门铃,我知道那是叫了医院里的保安。我一用力终于挣脱了几个医生的控制,我伏到安雅身上,我看见她已经不大能动了,但能说话,她对我说,“岳阳。”她的声音虚弱的要比耳语还小,但我们已经那么默契了,我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停了一会儿再说道,“我再也不能陪你跳舞,还有我们的孩子,他再也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她又停了一会儿,她太累了,她需要马上休息,我哭出着说道,“那么好啊,我也就能马上执行我们之间的另一个约定,你等不了多久的,安雅,你不会太寂寞,我马上就能过去陪你,如果这个世上没有你,我还活着有什么意义。”
安雅则拉着我的手说,“不是这个约定,岳阳,是另外一个约定,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然后纪念我地活一生。”
我向她摇摇头,我的泪又涌了出来,“你就这么决定了吗,就这么决定要离开我了吗,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一直到老一直到一起死!”
“缘分是天注定的,我要你相信这个,我不是说过了吗,即使是我们之间相互吸引也要相信我们是被我们之外的更加强大的力量安排的,现在另一种力量要安排我先走,我们谁也拗不过。好好活着,岳阳,我这一生里因为有你带给我一段最出其不意的爱让我心慰,在另一边我就是为了回忆这段感觉也不寂寞。”她疲惫地笑着,她的笑就像扎进我心的一把利刃,将我的心刹时搅碎了。
我伏在她伸出的一只手里,痛哭不已。这时候门开了,一些保安与安琪母女都走了进来。保安想控制我,想拉我出去,但有个女医生制止了,我看见她也擦了一把眼泪。
安琪与她母亲都走到我旁边,安琪叫了声姐,安雅向她笑笑说,“别伤心了,安息是一切生命的最好的结局,照顾母亲,我不能在她身边了。”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只是沉默地流泪,这颗坚强的心不是不悲痛,因为我与她的女儿已经伤心过头,她要站定一个主心骨的姿势主持剩下的事务。安雅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再也是不能睁开,我不忍她闭上眼睛,我伏到她头边,我用两只手战战兢兢地想让她再睁开眼睛,我一边这样做一边还大叫说,“安雅,你睁开眼,你睁眼再看看我,我是岳阳啊,这个世上连岳阳都不能再让你睁开眼吗?安雅,你醒来,你只是累了想睡一会儿是不是,那我陪你吧!”
医生这时候才让保安将我拉了出去。
整个我妻子的葬礼我都恍恍惚惚,我就像累太久了,想睡一会儿,再想睡一会儿。我什么都不想做,在安雅身边我只是整日整夜地陪着她。等她的骨灰下葬的那天,我才想起来,我应该陪着她一起下葬,于是我对人们说,“墓坑太小了,这样小的地方那里有我的位置。”
大家都很震惊,我有些神志不清,我没有眼泪,也不说话,但是几天以来能说的话就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感到我的神经衰弱了,或者精神不正常。我生气地推倒一大片人,从人手里抢了安雅的骨灰盒,将盒子打开,我看到几截骨头还有一个袋子,袋子里装着东西,我忽然不相信这就是安雅。我一本正经地问那些吃惊的人们说,“安雅呢,安雅怎么还没来,我们约好了的,我们一起下葬,这是什么东西。”我扔了骨灰盒,沉静地看着远处,我等待安雅到来。
骨灰盒被人拾起来,人们把骨头与袋子装好,离我远远的。我看到安雅的母亲叹息了一口气。
我看了一下表,然后说,“安雅怎么还不来,都这会儿了。”然后我独自向远处走去……
我彻底地清醒过来时,我正躺在安琪家。安琪与她母亲在旁边守着我。她们看到我醒来后,安琪向她母亲说,“妈,岳阳哥醒来了。”
我感到我的心空荡荡的,好像它不在我的胸膛里,它该是去了那里吧,但会去那里呢?我忽然想起安雅,但我记起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的眼泪就流下来。安琪的母亲走过来,坐到我躺着的床上说,“孩子,别难受,安雅没有白活一生,她一生的这短暂的几个月,能顶得上别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她活得有意义,你给了她最多的,同时她也得到了她的一生当中最令她幸福的,这就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每一个她的朋友都羡慕她,她活在你心里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这怎么可能呢,她就这么扔下我走了,我们都约定好了,我们将会彼此搀扶一生,一直到老,一直到我们共同的墓地里,她爽约了。”我说着,我的泪又流下来。我缓慢地翻起身,安琪的母亲扶我起来,我还流着泪。我说,“她怎么能这样呢,她不爱我了吧,否则为什么她这么狠心地抛下我呢?”我哭着。她母亲也流泪,她说,“孩子,你别这样,你坚强一点,你还有一生好走!”
“一生?不,心底最美好的部分已经随她离开了,一生还有什么意义——”我说着,我想离开这里,我无助地感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我的立身之地。
她母亲忽然从后面抱着我说,“孩子,你别这样,不是还有我们吗?”
我的心一软,与安雅有关的一切还能软化我的意志。我转过身伏到她怀里哭泣,老人也流泪。安琪在另一边哭得泣不成声。
安琪后来告诉我说,安雅离开以后,我整个人就变了,时常一整天地坐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吃,就那样坚持了五天,终于有一天我昏倒了,她们请了医生,医生只给我打点滴,我的生命就用药水养着。在床上又昏迷了三天我才醒来。
我到超市上班的时候,安琪一直去帮我。我的店里还有个女人照顾着,在安雅住院的那时候起,我就把店子交给她,她经营得很好。
人少了的时候安琪来到我身边说,“岳阳哥,你对自己珍惜一点吧,你憔悴得都不成样子了。”
我说,“我很好。”我看着那个角落里的女性专柜,那些小的灯光还在亮着,风铃只有一小股空气流通就会叮叮噹噹地响起来,气氛还是那么温柔,好像还在等待着她的到来似的。看着它们,我就忍不住了,我的泪又流下来。安琪叹息了一口气。
认识我妻子的这十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平静感觉最深的一段时期,她带我到另一个世界让我看到了生活真正的丰富多彩,人生的美好瞬间全部留在那里,它们再也不会重来一次。我记起第一次我卖蜡烛给她的情景,第一次我们交谈的情景,第一次我们拥抱的情景,我们在我们的屋子里跳舞的情景,她伏在我的胸膛上说,“我们一生相互搀扶着走过,别准备离开我,岳阳,你就在我的身边安定下来。”我的泪情不自禁地又流下来。
我记起我们在黄昏的公园里散步的情景,记起我们吃饭时相互喂饭的情景,想起最后在手术台上与她告别的情景!
她说,“这是一场梦吗,岳阳,我们不会是相互做梦梦到彼此吧!”
我才知道这确实只是一场梦,但她没有醒来——被残忍地惊醒,被残酷地打断如此美好梦境的却只是我,我可怜地还想将梦做回去,但能吗,但能再重新续得上那场有关被她所说的——“天安排好了我们之间的体现真挚感情的爱!”吗?
我记起我曾经的小店里我放音乐给她听的情景,记起她读我歌词的情景,记起她听我弹吉它的情景——所有的一切还都像刚刚发生那样,才离开不久,还保留着我们的温度。那是只属于我们的,我们就这样最愉快地度过了十个月时间,还不到一年。她就这么走了,走得这么彻底,不留痕迹。
安琪看到我对她姐姐的深情,有一天她说,“岳阳哥,从你们的身上我看到了人世间的真情并不是只在小说中写的,电影上演的那样,其实普通的生活中也能产生它。姐姐是幸福的,哪怕这种幸福只短暂地来到,一晃就过去了,但是这样的感情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得到的。”
“我会一直到你姐姐的周年过了,然后再离开这里,我怕触到你姐姐留下的气息,如果她在,我们的孩子应该学会坐了吧!”我说。
店里有我的女员工住着,我有时候就与安琪一起回去住她们家,有时候我就独自住我与安雅的屋子,但我们的房子里留下安雅的气息太多了,随便那里我都能看见她,我看见她笑着向我走过来;我看见她烧好的饭菜,还将两副碗筷都摆好了;我看见她叫着我的名字,她拿着一套小婴儿的浅色的衣服,笑着对我说,“这是我们孩子的衣服,你看漂亮吗!”还有她拿着一双小鞋,向我走过来,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抱她,但一下子什么都没有。桌子上也没有她烧好的饭菜,什么都没有。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但我身边她又出现了,她笑着拉着我的一只胳膊,将头伏在我怀里说,“我困了,我想睡一会儿,这里睡着舒服。”我想抱得舒适点,但我刚一用力,我的臂弯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于是我的一串泪又忍不住落下来了。
那一个黄昏,我先打发安琪走。冬天过去,春天都过去了。我对安琪说,“再过不了多久,你姐姐的周年就到了。”
“你也该离开这里了吧,岳阳哥,你用不着说别的事情,我姐姐在的时候日子过得愉快而迅速,但我姐已经不在,这里也就没什么你留恋的了。”安琪说。
我看了她一眼说,“我只是想把这件事做完,剩下的,剩在生命中的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最重要的已经成为过去,我替我姐姐谢谢你,岳阳哥!”安琪看了我一眼,叹息了一口气离开。
我留下来还有些帐要看,是我的女员工拿给我的。我看着那些帐,我的进出帐不会出现什么差错,只是过段时间都要核对一次,我一直以一周时间为一个核对帐目的周期。我还在进货,等我妻子的周年纪念日不远的时候我不准备再进货了,或者我把这个店子交给安琪打理,她毕业以后一直没找工作。我的女员工端给我一杯茶,我让她放在桌上,然后她下去了。我一边看帐随手喝了一杯茶,她沏的茶不错,很浓香。我将把一些有用的数据记在一个本子上。直到半小时以后我才把帐看完。但忽然我感到不对劲。我的下体有了一种灼热的僵硬的反应,我的血往上撞,一直往上撞,好像马上就想找个女人似的,难以自控,我的头还晕乎乎的。我一下子明白是怎么会事。我看见我的女员工走过去从容地将卷帘门放下来,在门被放下来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外边天已经黑尽了,灯光在街上闪烁。夜不知不觉间已经深了。不知什么时候,她穿上了一件蝉翼似的透明的长衣,她还在我的眼前摇晃,我看了她一眼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