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夕对鼻贴相当执着。
把鼻贴贴好后,等待一刻钟左右,然后把它撕掉,你鼻子和脸颊一带的毛孔便会变得洁净无垢。那些积聚在毛孔当中的白色半固体状油脂,会被那个贴纸全部吸出来。
小夕每隔几天便会使用一次鼻贴,并且会强制性地逼我一起使用。在贴着鼻贴时,我们总喜欢玩几局电玩消磨时间。
有一回,来了个二十年来最强大的台风,全城所有活动被逼停顿三天。
小夕的鼻贴在几天前就用完了,但拖拖拉拉着还没有买新的。到她觉得脸蛋的情况开始不妙时,台风的巨掌就已经在狠狠磨损着这个城市了。
在这被逼无法出门的三天里,小夕不断在我身边唠唠叨叨,埋怨我没有提醒她去买新的鼻贴。
“没有鼻贴我怎么见人?”她说,“我可不能像个鬼般去见人呀...”
“拜托,你根本不需要见人。你躲在家里,谁也躲在家里。哪有人见到你?”
“你不是人吗?”
“但我不介意呀。”
“我介意。”她说,“如果我既不刷牙又不洗澡,你会介意吗?”
“我不会。”
“如果你不刷牙又不洗澡的话,我会非常介意。”
小夕一直胡闹到第三天晚上,随着台风眼的逼近,而渐变激烈起来。
我们吵了第三十七次架,她要我从今以后都睡在客厅。她用地狱虫蛆作为晚饭的材料,那味道令人联想到掘开的坟墓。
吃过晚饭后,小夕坚持要自己洗盘子。当她打破了第三个盘子时,她蹲在厨房里啜泣了好久。
我在那时才意识到,那不是一般的无理取闹。
我当时心里是有点内疚。因为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一直想要找机会补偿她。
所以,我决定冒着风雨上街,为小夕买鼻贴。
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绕了两个小时左右,才找到一家还在开业的药房。我假装进去是为了买感冒药和安全套,无意中看见了才顺便买一盒鼻贴。其实安全套才是顺便买的。
小夕立即使用了鼻贴,也把一个贴到我的鼻子上。她破涕为笑了,并为我刚才所冒的生命危险,开始担心和后悔起来。
一连串事件的累积和纠缠,拉拉扯扯了几个月,就在我们共同生活刚满一年的时候。这是我们感情的第二次考验。第一次考验跟小夕的怀孕有关,但我们稍后再说吧。
某天,小夕在学校里快活地对我说,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暑期学生交流计划。她说她早就想到北京去学习正宗的北京语。
我对她说,我宁愿留在香港,跟雷朋一起作美国式自嘲的特训。
“但是你应承过我,要跟我一起去的。”
“我哪有?我才第一次听你说起北京的事。”
“你不是说过,要我一直留在你身边的吗?”
“拜托,才三个星期吧了,”我说,“你总不会在那边跟男人私奔,从此一去不返吧?”
然后她的表情就变了。
我满脸诚恳地对她说,我满意自己目前的国语水平,而我的摩托车驾驶考试,又刚巧排期在交流计划的中段...
最后,小夕决定独自前往北京。
当时的我,无论如何也想留在本地。坦白说,我很想要跟小夕分开一段日子。我已累积了一年份量的疲累。
这是一种男人在同居初期特有的疲累感。
小夕很快便发现我说谎了。我的驾驶考试,其实刚巧排期在她起行的三天前。但那时北京之旅早已截止报名了。
我向小夕表示遗憾,说自己一时大意弄错了考试日期。但其实我的内心是得意的。
在出发前两个星期,我们就开始不断购物。单是陪她选购用来装载随身听和mD光碟的小袋子,就花了整整三天时间。要是我的话,随便找条橡皮筋把它们綑在一块儿就算了。
小夕她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带。她什至连枕头都想带过去。
“到陌生的地方睡不着觉是很自然的事,过几天就会习惯了。”我像哄小孩般哄她。
“但我没有那个枕头的话,连在家里都会睡不着觉。”她这么说。
但当然,她没有把枕头带过去。她是个女人而已,又不是傻瓜。
在驾驶考试的两天前,我为了多把握练习的机会,而没有陪小夕购物。
“你每天才练习两个小时,还余下很多时间。”她说。
“但我要培养心情呀。我要集中精神。”我说,“我在集中精神时逛街的话,会胡乱过马路。而胡乱过马路的话,就会被车撞死。一定会的。”
到我考试不合格时,她就这么揶揄我:
“既然都不会合格,为什么还要花钱花时间练习?”
小夕离开了的三个星期里,我兴奋无比。我终于可以体验毫无规律又邋遢的男人生活,什至比跟小夕同住前更加毫无规律和邋遢。跟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的雷朋同样毫无规律和邋遢。
我每星期给小夕写两封信。她不喜欢电邮,说喜欢“拆开信封的感觉”。但我寄了三封信给她,她都没有回信。

直到写第四封信时,我才突然觉悟。我把信封上的寄件地址,写错了一点点。学校名称没错,清华大学嘛。她的名字?怎可能搅错。我是这么写的:
寄上海清华大学中国上海市...(后略)
你知道错在哪里吗?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竟然记错了小夕的目的地是上海。
但充满人情味的中国邮政局职员们却体谅了这个错误,把三封信全都准确送交到北京清华大学。
我想,这是因为我没有写错邮政编号(postalcode)。
我宁愿邮差们被这荒谬的地址激怒,而把信都私下撕碎扔掉。这样还好。
这或许是对女朋友撒谎后的报应。
我在第四封信上向小夕道歉,并承诺以后都不会再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以后会更在意她的事云云。可是她依然没有回信。
小夕回来那天,我战战兢兢地到机场接机去。为了确定自己没有弄错航班日期和时间,我的心理压力非常大。
我看到小夕的同学们步出禁区,但她们都说没有见到她,虽然刚才都一直跟她在一起。
我再等了十五分钟,然后决定打电话给她。她说她已经搭上了计程车,正在回家的途中了。
后来小夕告诉我,她是故意从机场另一端的禁区出口离开的。机场太大就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我回到家里时,小夕正在厨房里做晚饭。
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还说要做在北京学到的新菜式给我吃。
我还在为她在机场玩的捉迷藏游戏而心里不舒服,吃饭时没什么表情,三碟菜式里有两碟没有碰过。小夕可没有理会我,自个儿吃了很多。
之后她进房间来跟我说,她有点儿不舒服,想独个儿在隔邻的空房间里睡几天。她说不想把感冒传染给我。
我立即强吻她,然后说我不介意。她说我疯了,然后离开了房间。我以为小夕会打我,但她没有。
第二天开始,小夕要我自己买晚饭的菜,买回来后让她负责煮。我问她应该买什么,她说我喜欢吃什么便买什么。
“你连自己想吃什么都不知道吗?”她说。
“是你说的,我买什么都可以。”
我的心情变得更差了。我买了大量青椒和茄子,然后又随便选了些自己都说不出名字来的材料。
小夕看到我买回来的东西,似乎很开心。她边哼着歌边做菜,但我觉得很烦躁,想要好好气她一下。
我走进厨房,她正在煮那道以青椒为主题的菜式。她快活地对我说:“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吃青椒和茄子。”
“那你喜欢吗?”我问。
“唔,还可以吧。”她说。
“其实我最讨厌茄子,而舌尖一碰到青椒便会呕吐。”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她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背后的锅子还响闹着食油沸滚的霹啪声。
之后我们各自在外吃晚饭,晚上也分开房间睡觉。
一个星期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很蠢。我回想一切,发现小夕其实一直想要和解,我却只懂得不断地破坏。
一天晚上,我把一扎白色百合放在她的房间门前。隔天她开始跟我说话了。几天后,她搬回我们的房间里睡。
但她的态度始终是冷淡的。逗她说话时,她都不愿意回应。这状况维持了三个星期,然后出现了那个历史性台风。
最后我以一盒以性命换取的鼻贴,重新修好我俩的关系。
小夕她耐心等待,直至那个能让她体体面面地归来的机会来临。
在此之前她丝毫不会让步,因为这风波如何解决,将影响着两人以后相处的平衡点。
鼻贴事件之前的几个礼拜里,她任性得像个女皇。她知道自己有条件任性。而我也只好百依百顺,还要表现出心甘情愿的样子。直到她也觉得有点儿过份了,才给我机会去补偿一直亏欠了她的。
那几个礼拜里,我们在玩《侍魂3》时,我几乎每一局都假装饮恨或惨败给她。
贴过鼻贴之后,我们把枕头垫高,并肩躺在床上交谈。我几乎什么也没说,只让小夕尽情说出她想要说的。
“我离开了你三个星期,你却只打过两通电话给我,说话时语气又好像很辛苦似的。”
...
“我不断地问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有没有不舒服,但你连想都没有想过要反问我的事,你一次都没有问。”
...
“我在那边做过什么,好不好玩,你也完全没有关心过,只是关心着自己的信。又没有写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
“我患了重感冒,三个星期以来几乎没有上过街,课程才勉强出席了一半。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你竟然还听不出来。你一定以为是讯号干扰吧,”
...
“那也算了。我回到家里,看到你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的,心想你一定很久没吃过一顿正经的,便多辛苦也做给你吃。但怎知道你一回来便发脾气。你连自己为什么要发脾气都不知道吧?但我知道你就是这样的。”
...
“但是我真的搞不懂,你为什么要买那些青椒和茄子。像个傻瓜一样,你在跟自己赌气。我根本不介意吃青椒,还很喜欢茄子呢。”
...
她的话不多。每段话之间都间隔着长久的沉默。小夕并不是在向我胡乱发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我在寄给她的信上,把寄件地址写错了的那件事,她压根儿没有提起过。
“其实,在这整件事情上,我都没有真的在生气。我只是觉得累,不停地你惹火我我惹火你的,没完没了...”
她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说完了。
那天晚上,我抱了她。是最近三个月来的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