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每个星期里,我都会到他们的新家玩两、三次,主要是为了吃楚宁做的晚饭。那样我就可以把外出吃晚饭的钱,省下来作跟马尾女孩约会之用。
“你就乾脆在这儿住下来嘛。”楚宁常常这么逗我。
“我才不要。每天早上五时半起床,六时便要出门上学,我可受不了。”我总是这么回应她。
“那简单,转校不就成了?”加西亚照例会这么插进来。
“别老是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教坏你弟弟。”楚宁也照例会如此责备他。
除了以上的简短剧本之外,我们的话不多。
后来,楚宁和加西亚的工作越来越忙,每星期要上四、五晚夜班,我到他们家里玩的次数便减少了下来。在见面时也是吃外送披萨便算了。
“不要说做晚饭,最近累得连书也完全念不下去呢。”楚宁边鎚着自己的肩膊说,“你很失望吧?”
“不要紧的,我也很喜欢披萨和意大利面。”我说。
“比我做的菜更喜欢吗?”她笑着问。
“我也是,最近总是一打开书本就想睡。”加西亚说。他的眼睛差不多全好了,但还是有点瘀黑。曾经破损的眼角,如今遗下一道白色的疤痕。
“反正你温习与不温习,也只是一百分和九十五分的差别罢了,”她说,“我跟你可不一样。”
“如果你受不了的话,乾脆把兼职辞掉好了?”他说。
“你一个人能够付得起房租吗?”她反问他,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哥哥他总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些不可能的事情来逗弄人家,烦厌死了。”
“但你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办法--”他说。
“你可不可以闭嘴?”她说。
“看,你又--”加西亚还未说完,楚宁就甩了他一巴掌,然后踏着重重的脚步离开了房间。
“加西亚...”我说。
“不用追,一个小时后她就会回来,”他耸耸肩,“这个星期的第三次。”
后来,我跟那位蓄马尾巴的女朋友,恋情进展到肉体关系。我满脑子里都是关于床上的事情,跟加西亚和楚宁的连系,在那几个星期里便冷淡了下来。
到我再次造访他们家的时候,我赫然发现加西亚的脸容憔悴了许多。
“家里有点脏。最近我们都忙得要命,没时间打扫。”他对我说。
我想起对整洁相当敏感的楚宁。“楚宁姊她要开夜班吗?”我问。
“哦,不。她今天晚上有家庭派对。她母亲过来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今天也吃披萨好吗?”
“赞成。我喜欢披萨。”
那天晚上,加西亚的话多得很。说起来,我们两兄弟从来没有像这样地单独相处过。
“有一件事情,我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你,”他对我说,“阿楚也觉得很为难...”
“那是什么事?”
“我们在上星期都被退学了。”他说。
“什么?”我惊讶地说,“难道是因为...”
“喔,你问原因吗?”他走到书桌前,找出一封信,然后对我读出内容,“”我们很遗憾地向你发出此退学通知,基于你在连续两个学期里,期末考试的平均分数均无法达到所属学系的最低要求...“”
“加西亚--”
“寄给楚宁的那封信,内容跟我的一模一样,”他说,“她很害怕面对你,说当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一定会对她非常失望。”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让我来教你怎么说吧,这就叫作”自作孽,不可活“。”他说,“你不多吃一片披萨吗?这片有两只蛤蜊啊。”
披萨吃光后,加西亚开始谈起母亲和小提琴的事,后来还非常罕有地谈到了父亲。
“你知道吗?其实我在心里面一直都埋怨着,母亲把我的小提琴生命摧毁了。她要不是疯了的话,或许我现在已经成为了演奏家。”他说,
“你从来没有听我说过这些话吧?”
“可是你说过,正因为你放弃了小提琴,才能遇上楚宁姊的。不是吗?”我说。
“是的,当然。”他说,“可是,跟楚宁一起之后,我的想法还是没变。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本来应该拥有的机会。”
“但是--”
“你不用说,我知道。想不通的是我。是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不是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在母亲死后,我还是没有重拾小提琴吗?
其实当时的我,只是在对你们故弄玄虚,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答案。哈哈...什么长个肺出来,然后学会用它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什至不知道自己在逃避着什么。
但是到了昨天,我终于想明白是为什么了,哈!
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是在跟自己赌气。
有时候,当你突然能够轻易得到一些,以前一直无法得到的东西时,你就会有被施舍的感觉,就会开始厌弃和轻视那些东西...
完全是自作孽。哈哈哈...”
“你知道吗?我一直以来就憎恨父亲。我憎恨他那副装腔作势的嘴脸,憎恨他冷待我们和母亲,憎恨他打破了我的眼角,憎恨他赶走了我和楚宁。
可是,自从在昨天想通了之后,我就不那么想了。
他那一记右直拳,让我清醒过来了。
我不应该埋怨别人不给予我什么,不应该怨恨别人抢走了我的什么。
若有什么东西是自己真心想要的话,便应该靠自己的力量去把它抢过来,然后拼命守护着它。
父亲的冷漠,其实正好给予我们学习如何独立的机会。可是我在这二十年来都没有把握这些机会,我只懂得不断逃避和埋怨。
其实,靠他的钱来养活自己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才是他一直以来所默默给予我的最大侮辱。
回想起来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当初我竟然会如此厚颜无耻,让父亲替我们缴付大学的学费。这简直是把另一个羞辱我的绝好机会,放到他的手里去。
现在好了,我们终于跟他完全地断绝了。
我们终于自由了...”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算是一次对痛苦的终结,还是一个痛苦的结局。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我们两兄弟最后一次见面。
两个星期后,楚宁被家人带返纽约。在收到这个消息的几天后,我发现加西亚已经把房间退租了,而他本人则不知所踪。
三个月后,我收到一张从某个印度洋小岛寄过来的明信片。那是他们二人在当地甘蔗园所拍的一张合照。他们都把皮肤晒成了古铜色。
加西亚的牙齿闪闪发亮,而楚宁的也毫不输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