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的名字(下)
“我可以在你的怀里哭一会儿吗?”她盯着我的眼睛问,“现在,就在这里。”
我把双手绕到楚宁的背后,把她拉过来,让她伏在我的胸膛上。
她在我怀里微微颤抖着。我慢慢地抚摸她的脊背,她的手臂,她的后颈。
然后,我把左手绕到前面来,以掌心包裹着她的乳房。
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朝向我。她的眼睛是闭上的。
在我将要吻到她的唇时,她对我轻声说:
“头发。替我把前面的头发拨开好吗?”
我拨开楚宁的前发,吻了吻她的额。然后把前额贴着她,然后慢慢凑近她的嘴唇。
“紧贴着的话,感应反而会变弱的,”她说,“保持着两、三公分的距离是最好的...”
我照着她的意思,跟她保持着一点点距离,眉心相对。我闭上了眼睛。
楚宁把我放在她胸前的手拿下来。我们紧密地交握着对方的手。
我的眉心一直有痒痒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的整个前额都开始微微地发烫...
大约十几分钟后,楚宁问我:“你在想着小夕?”
“...是的,”我说,“我在想,她也许快要回来了...”
“现在,把眼睛睁开吧。”她说。
我睁开了眼睛,满脸通红的楚宁咬着嘴唇,以带着笑意的表情看着我。
“弟弟没有接吻的份儿。”她说。
我的耳根突然变热。“对不--”
她用指尖按着我的嘴巴,慢慢地摇头。
“这是我唯一能够为你做的事,”她说,“我真的哭不出来,对不起...”
“你为什么不问我,这次回家的理由?”楚宁问我。
“...是为了什么?”
“为了加西亚的遗言,”她说,“你知道吗?你那个可恶的哥哥,在那种时候竟然也跟我开玩笑...”
“你说真的吗?”
“是真的!你知道他怎么对我说吗?他说:”你应该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自己叫作“加西亚”吧?“然后还”哼哼哼“地笑着呢...”
“哥哥的名字?”
“嗯哼。”她说,“他要我回到这个房间里,自己去找答案。”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个。”说着,她把手边的书递给我。我刚才都没有注意到,她进房间来时带着这本书。
这是一本名为《百年孤寂》的小说,作者的名字叫加西亚.马奎斯。
这本书有频繁地翻过的痕迹,里面尽是写满了笔记的便条纸,和摺起的页角。
“你认为怎样?”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有关名字的事...”我说。
“或许,答案就藏在里面呢,”她说,“我到现在才读了一半...
从相识那天起,我就不断问他加西亚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但他老是在卖关子,让我急得都快抓狂了。
我什至在他面前哭过,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对这件事情特别紧张,因为说不定,这是进入他内心的关键。
以女人的习惯来说,了解一个男人,总是从他的名字开始。因为男人总是对自己的名字特别重视。
跟他在一起的这几年里,我偶尔也会有这种感觉:我始终无法进入这个男人的内心。
他就是这种人...”
这就是我和楚宁那一次亲密接触,的全部详情。
楚宁于八月份再度离去,背着背包独自前往柬埔寨吴哥窟旅行。
为什么是吴哥窟?
“我想看看吴哥窟的日落,”她说,“自从看过《lonelyPlanet》的介绍后,就好想亲眼看一次。”
加西亚名字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吗?
“还差几十页呢,我读得很慢,”她说,“待我读完之后,会在那边写信告诉你。”
你就不能够留下来多一会儿吗?
“不要把这想成是一次离别,你忘了我们曾经交换过灵魂吗?”她说,用手指点一点我的眉心,
“我们将永远连系在一起。当你想念我的时候,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儿,默念着把想说的话传达给我。我一定会接收到的。
当然,当我想念你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做的...”
一个星期后,我收到她从吴哥窟寄来的明信片。没有信。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楚宁从不同的城市里,继续为我寄来明信片。金边、胡志明市、河内、昆明、丽江。
从丽江寄来的明信片,是附在一个信封里面的。我终于等到了她的信。
亲爱的弟弟,
我始终喜欢这样称呼你。希望你不要以为,这是把你当作小孩子看待。你和叔叔两个,永远是我最亲爱的家人。很肉麻,是不是?虽然我在伏地挺身比试中胜过你,可是我始终是个女人啊。
我很明白,你对我生气的理由。自加西亚死后,我就没有为他哭泣过。一次都没有。
我无法从这个人的死去,感受过一点点悲伤、寂寞,或任何我认为应该会产生的情绪。
在初时,我曾对此感到非常困扰,并且非常厌恶自己。如果我是爱他的话,便应该会为他的离去,而感到痛苦。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无法感受离别的痛苦,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情。如果我对加西亚的感情,只是如此轻易便能舍弃的便宜幻象,那么我在过去几年来为这份感情所付出过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时候,你爸爸就突然出现了。他逗留在岛上的两个星期里,每天都陪着我到坟前探望加西亚。某天他在坟前问我,有没有打算离开那个岛。他说他非常乐意让我回到他的家里住下来。
要是他没有主动开口的话,可能我到现在仍然没法离开那个岛。我太习惯那里的一切了,炎热、沉闷、蟑螂、甘蔗...
跟你爸爸相处,我觉得一点也不困难。在那两个星期里,他跟叔叔每天都在客厅里,针锋相对地互相开玩笑,让我笑得连想要独个儿想想事情的机会都没有。
这段轻松的时光,过得非常之快。在听着他们和我自己的笑声中,我渐渐了解并接受了一件事实,
一直以来,连系着我和加西亚两人的,其实并不是爱情。
最初我们会走在一起,是因为我们互相需要着对方。我们心里对填满这种需索的呼唤,促成了我们在大学礼堂后台的邂逅。
因为我们彼此所拥有着的,正正是对方生命中所一直欠缺的。
所以他为我拉了小提琴,我为他离开了茱莉亚。
我们为对方解开了,那一直以来束缚着对方生命的枷锁。为了从这种枷锁中逃脱,我们甘愿抛弃自己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我们在这几年来的经历,都是我们为了自己和对方所作的选择。这是我们一生中,首次对自己的生命应该如何演译而负上责任。
在那个岛上日复一日地劳动着,我们已完全习惯了拥有着对方的生活。我没有自信能够完全理解加西亚的心情,可是对我来说,加西亚在这几年间,渐渐变得像留尼旺群岛上的风景一般自然。
他就像那边的炎热、沉闷、蟑螂、甘蔗等一般寻常和微小,但这种寻常和微小,却是我生命中的全部全部。
当相处变成了习惯,而亲密已经超过了身体与身体之间的界限时,我们之间到底是否还有爱情连系着,已经不再重要了。
连系着我们的东西,比爱情更稳固,更能让我们骚动的内心得到和谐与宁静。
我不需要激情,因为我不需要用以抒解寂寞的官能刺激。我已不再感觉寂寞。
我也不需要依恋的心情,因为我从心里了解到,这个男人将会永远跟我连系在一起。
因为我们拥有着彼此的灵魂。
我已读完了《百年孤寂》。我越来越相信,这本书里面根本没有埋藏着什么秘密。加西亚的名字,也许只是他遗留给我的,最后的恶作剧。
他真正的目的,我猜想,是要让我离开那个曾跟他生活了四年的小岛。
加西亚一定是预见到,在他死后,这个岛上的一切,将会从解放和自由的象徵,转变成为綑绑我内心的强大枷锁。
如果我们的感情,最终将导致对方被束缚一生,那么我们当初为对方所带来的救赎,岂不是全都变得徒劳了?
我是晓得加西亚的意思的。所以我没有为他的死而悲伤。因为他根本没有离开过我,他所给予过我最重要的东西,还活生生地在我的体内搏动着。
我只是一时间想不通,从理智上无法接受自己那种违反人之常情的冷静而已。
当身边有人死去时,哭是普遍的反应。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去想,为什么死亡会是一件值得哭泣的事情。有时候,哭只是一种约定俗成。
我是在丽江想到这一切的。我在这儿,每晚都跟东巴族的村民们一起跳土风舞。那场面很热闹,也有很多游客参与其中。
他们的舞蹈很简单,只是手牵着手不断绕圈子而已。由于不断有人在途中加入,所以那些大圈子们总是断断续续而又互相重叠着的。这令我想起了加西亚非常喜欢的一幅画,那幅画的标题叫《未完之月》,你对它有一点印象吗?
那幅画呢,说坦白一点,只是一些歪歪斜斜的圆形而已。可是加西亚对它十分珍惜,一直都把它带在身边。他说这是一位叫小杰的老朋友送给他的。我想知道多些有关小杰的事,待我回来之后,你可以告诉我吗?
我吗?我还未有回家的打算。我要好好体验加西亚所为我带来的,把生命完全掌握在手中的充实感觉。
这几年来他首次不在我身边,现在是考验自己独立能力的时候了。
在这几个月里,我渐渐爱上了长途火车旅行。静静地看着后退的风景,嗅着风的味道,会有一种确实在大地上移动着的实在感。我不喜欢感觉抽离的空中旅程。
我在接下来的目的地,应该是新疆,然后从那边离开中国国境,前往哈萨克斯坦。
我希望能在俄罗斯渡过冬天,因为在过去的四年里,我都是在终年炎夏的环境中渡过的。我想看雪。
请你好好珍惜小夕,替我问候她。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别说出伤害她的话,你应该知道,这倔强女孩的内心,其实是非常脆弱的。
我会想你的。你也要偶尔想想我啊。我们两人的灵魂,是永远连系着的,所以,即使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不会感到寂寞。
这封信实在太长了,谢谢你耐心把它读完。
楚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