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三岁时,我曾在学校的作文课中,写过有关弟弟小杰如何被我杀死的故事。
这几天的东京都在下大雨。我趁着有空,便试着把那篇文章回想起来,然后把它重写成英语。因为,千秋曾经对我说过,她喜欢这个故事。
昨天晚上,我就为千秋朗读了它。她问我可不可以把原稿送给她,我就回应了简单的一句:“当然。”
“好高兴!”如四月樱花般绽放着笑容的千秋这么说,“这是第一次,有男生为我写故事。”
“我想我应该写个爱情故事才对,”我尴尬地说,“我觉得自己糟蹋了你的第一次。”
“这样就好了,我很喜欢这个。”她笑着说:“相比起JuliaRobeRts主演的爱情小品,我还是较喜欢像《thesilenceofthelamb》(沉默的羔羊)那种连环杀人犯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叙事者,是八岁时的我。里面所有的情节,都确实发生过。
我的杀弟故事,如下:
《我的弟弟》
小杰是我的弟弟,他刚刚死了。小杰今年两岁了,但仍只懂得用四脚爬爬。我常常把他扶起来,想教他走路,但他总是“砰”一声地跌回地上。他从来不觉得痛,因为他从来不哭,也不说话。他什么声音都没有。
小杰只有一件绿色的衣服,爸爸妈妈从来没有买新衣服给他。他总是脏兮兮的,而且很臭。即使妈妈给他洗澡了,也还是一样的臭。
小杰本来爬得又直又快,曾经追上了一只蟑螂并捏碎了它。哥哥偷偷地对我说,有一次小杰爬到父亲跟前,他就一脚把小杰踢滚,撞到了洗手间的门框。自此之后,小杰就没有再向前爬行了。
把小杰训练成为画家,是我的梦想。我把他的手脚涂满水彩,然后叫他在画纸上爬行。他的圆形画得很差,总是歪歪斜斜的。我生气起来,就用画笔打他的脚,又喂他喝水彩。看到他喜欢喝水彩,我就更加生气了。
哥哥说小杰是他最好的听众。因为哥哥在练习小提琴时,小杰总是乖乖地听着,没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打呵欠。
我捏着小杰的头,用手指塞着他的耳朵,不让他乖乖地听哥哥练习。但是小杰他不乖,躲开了我的手。我生气起来,就把他赶到沙发下面,不准他出来。
从此以后,小杰就生活在沙发下面,因为他每次爬出来,我便把他踢回去。他不敢再爬出来后,我就把他忘记了。
昨天,我突然想起了小杰。我搬开沙发椅,却看不到他。妈妈告诉我小杰已经死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渐渐腐坏,气味就像爸爸的旧皮鞋。
哥哥跟我说对不起,他说因为小提琴比赛快到了,他和妈妈都忘了喂他吃东西。
我第一次看见哥哥哭泣。
我是否忘记了说,小杰是一只巴西龟?
我想对逻辑较为敏感的读者澄清一点:我不是巴西龟。
所以,从血缘上来说,小杰不可能是我的弟弟。
我只曾有过一个哥哥。我们一起长大,直至他带着楚宁私奔,永远离开这个城市为止。那时候他二十一岁,楚宁二十岁,而我则刚满十七岁。
两年后,当小夕搬进原本属于我们两兄弟的房间时,哥哥小俩口则在一个名叫“留尼旺”(Reunion)的法属印度洋小岛上,快活地种植甜甜的甘蔗。
他在二十六岁时死去,遗体在当地土葬。他在弥留时强烈要求,除了楚宁和收留他们的叔叔之外,不要任何人参加自己的葬体。
顺带一提,父亲虽然是个退役拳击手,但他也喜欢用脚突袭。
其实,很容易就能想像,这个跟小夕素未谋面,却又曾跟我如此亲密的男人,是如此强烈地煎熬着她的好奇心。
在我和小夕共同生活的古老房间中,还收藏着不少哥哥遗留下来的东西。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小夕对哥哥的私隐非常尊重。她说,她知道哥哥的东西都放在哪儿,可是却从来没有翻看过它们。
“我怎么会做这种失礼的事情?你把我当成是偷吃恐龙蛋的老鼠吗?”小夕生气地说。那时候,我们刚刚参观过科学馆举办的恐龙展览。
所以,小夕只能够从调查我的私隐中,找寻有关我哥哥的蛛丝马迹。我是说如果我还有私隐的话。
以我所知,小夕只能找到两件有关的线索:那篇《我的弟弟》,和墙上一个油漆较为光鲜的长方型格子,那里曾经长时间地贴着一幅哥哥喜欢的画。那幅画,标题叫作《未完之月》。
她总认为我在隐瞒有关哥哥的事。尤其在当他客死异乡的消息突然传来,而她知道我作为亲生弟弟,也没有资格出席他的丧礼时。她认为当中一定隐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伦常隐私。
小夕无法相信,我对哥哥的印象其实跟她完全一样:一个神秘的陌生人。
她无法相信,在我和哥哥漫长的童年生活中,只曾共同拥有过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巴西龟小杰的故事。
一个关于哥哥为我哭泣的故事。
在我们两兄弟的童年时代,曾经跟隔壁家的一对兄妹非常熟稔。他们说话带有潮州口音,不知是否这口音的关系,他们在说话时嘴唇都闪闪发亮,沾满了唾液。
在他们家里玩时,我们四个都围坐在宽阔的露台地板上,把玩着养在瓶瓶罐罐中的小动物们。
两兄妹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塑胶小鱼缸,里面养着几条没精打采的小鱼。如何激励这些懒散的小鱼,让它们好好运动一下身子,有两天时间曾占据着我们全部的注意力。
小鱼死光之后,他们便用小鱼缸养了一只小鸡。我们回到家里,也嚷着要一个小鱼缸和一只小鸡。我们很快便如愿。因为在那时候,总是有很多“叔叔”绞尽脑汁地要宠爱我们两兄弟。
这只小鸡是茶色的,这跟我们的认知有很大的落差。我们认为正常的小鸡应该是金黄色的,就像隔壁两兄妹那只一样。我们因此被他们嘲笑了好几天。
但这两只小鸡显眼的分别,使我们又想到了一种崭新的消遣。
我们把两只小鸡放进同一个小鱼缸中,让它们互相碰撞,可是它们却怎么都不肯打起来。很快地我们又对小鸡失去了兴趣。
小杰妈妈又为他们弄来了一尾全身鲜红的“红剑鱼”,养在个牛奶瓶子中。女孩哥哥说这是专供打斗用的鱼。但那条鱼没有对手,因为我和哥哥没有自己的红剑鱼。女孩哥哥把手指伸进去把玩那条鱼,结果被它咬了一口。
几天后,我看见红剑鱼的乾屍,被平放在露台窗户的边缘。
某一天,我们又正在残害什么小生灵时,那位文静的妹妹突然指着我的方向大叫。
我回头往上望,发现那只茶色的小鸡正站在小鱼缸上面。
它一直往前走,然后从窗边消失了。
我们推挤到窗前,伸出头去看过究竟。但我们什么都看不到,我们不够高。女孩哥哥去找椅子,我们两兄弟则看着对方大笑。
我们一直在笑,笑得眼泪直流。小杰妈妈急忙跑过来,看到我们两兄弟的模样,而自己的儿子又高举着一把铁制的摺叠椅子...
结果,两兄妹被小杰妈妈痛打了一顿。第二天,她买了两只巴西龟回来。小杰送给我们,另一只给了两兄妹。
往后,我和哥哥在谈起那位可爱的太太时,总会称呼她为“小杰妈妈”。我们都忘了她或她先生贵姓。
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在亲眼目睹小鸡堕楼时,我们俩为什么会相视而笑。
那是我自有记忆以来,首次跟哥哥一起开怀大笑。原来哥哥拥有一排闪闪发亮的牙齿。
当时我七岁,哥哥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