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妈妈没有潮州口音,嘴唇没有闪闪发亮。
她拥有一头狂乱浓密的长卷发,和闪闪发亮的古铜色皮肤。
她将各种各样的珍禽异兽,塞进我们除了小提琴以外便空空如也的生命宝盒中。
仅仅半年时间,她便将我们调教成连活蟑螂都胆敢徒手捏碎的野孩子,就跟她的那对宝贝孩子一样。
那一年,母亲为了替哥哥安排演奏会和国外留学的事,而忙着四处奔走。哪天她需要出门时,我们便被送到小杰妈妈那儿代为照料。
母亲把我们送过来后,小杰妈妈总会特意问她,大约几点钟会回来。她听着会夸张地点头,然后对我们俏皮地眨眼,或暗地里捏一下我们的肩膊。
我们早已躲在门后,双手按着嘴巴忍笑忍得好辛苦。
在母亲差不多回来接我们时,小杰妈妈便会叫我们把露台的一片混沌收拾好。她会替我们洁净双手,让我们穿回自己的乾净衣服,再嗅嗅我们身上还有没有留下小动物的气味。
然后,她会叫我们在客厅里练琴,也叫两兄妹在餐桌上做家课。她一脸端庄的,交叉双腿坐着,假装在为我们的演奏陶醉。
小杰妈妈会对母亲报告说,我们在一整个下午里拉过什么曲子,每首曲子又大约练习过多少遍。但她记不住我们教她的话,总是把作曲家的名字和作品编号搞混。
母亲当然知道这一点。“那位太太没有音乐修养,她根本不懂音乐。你在她身上一点东西都学不到。”有几次她对哥哥这么说。
虽然如此,但母亲一直不愿意请老师指导我们小提琴。母亲说由她以外的老师教导,“演奏风格会被污染”。
从这一点来说,我非常感谢母亲的“洁癖”。
有一次,我这么问小杰妈妈:“我们这样做,是在向妈妈撒谎吗?”
“当然不是,孩子,怎可以这样说呢?”她说,“我们是为了让你们的妈妈高兴才这么做的,对吗?唔?对吗?”
我点头了。哥哥迟疑了一阵子,也点头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了。只要不让别人伤心,就不算是撒谎,知道吗?”
“但如果被妈妈知道了呢?”哥哥说,“被妈妈知道了的话,她会生气的。”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好了。好吗?我们勾勾手指头吧,好。这样,我们永远别让她知道这件事...”
哥哥、我和小杰三兄弟,在小杰妈妈家里所过的快活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直至他们举家移民为止。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络。
我们把小杰连同它一直栖身的塑胶小鱼缸一同带回家。三个月后,它被活活饿死于客厅的沙发椅下。当时我八岁,哥哥十二岁。
而哥哥第一次为我哭泣。
小杰死去后,母亲本来可以松一口气,因为她绝对算不上是个热爱小动物的女人。
但是,某个想要讨好父亲的“叔叔”,马上又买了另一只巴西龟给我们。他看见我们把龟放进清洁乾爽的小鱼缸中时,惊讶地说:
“天,难怪你们连巴西龟都会弄死,”他说,“它们不是养在水中的吗?”
“说得也是,它们的趾间有蹼。”哥哥说。
于是,我们把新的巴西龟(没有取名字)放进客厅的大鱼缸中。
几天后,我们惊讶地发现,生活在水中的巴西龟,原来是一种个性凶残的生物。
它几乎咬死了所有的鱼。
而它们是在父亲为了改善风水而放置的鱼缸中,为了显示气派而饲养的高贵锦锂鱼...
我不知道那位“叔叔”后来怎样了。
最后,我们把小龟饲养在盛满了水的塑胶小鱼缸中。早这样做就好了。
这只巴西龟的死,同样地充满了戏剧性。某天洗澡时,我随手把它搁在马桶边缘上。在我回过头来看时,它已失足掉了进去。
我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把手伸进马桶中,试着把它捞上来。但我怎么捞都捞不到。
它就这样消失了。
直到中学时代,我累积了一些物理知识之后,才试着为这只巴西龟的消失,作了如下的推测:
它是在我把手插进马桶里时,被突然上昇的水压冲进污水渠的。
有时候,我会这么安慰自己:或许它会活着被冲出大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谁知道呢?
这只没有名字的巴西龟,在我们家里只生活了一个月。
它的早夭其实什有报应的意味,归因于它曾对父亲的锦鲤鱼所做过的屠杀行为。
但它短暂的一生算是过得幸福的。因为我没有喂它喝水彩、没有把它赶进沙发椅下,什至在拿起它把玩时都战战兢兢的,害怕会对它造成损伤。
哥哥也非常用心地去照顾那只巴西龟,从没有忘记给它喂食物。但当它死去时,他没有再哭了。
我也没有将这第二只巴西龟之死放在心上,我怀疑自己根本没有为它内疚过。直到现在我二十六岁,才首次回想起连名字都没有的它。
但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小杰。
十三岁时的我,也许只是为了跟当时的中文老师开个玩笑(班里只有我把小龟当成弟弟),以博取同学们的掌声和笑声,才会想到要把小杰的故事写出来。
在这两天里,我反覆地把《我的弟弟》读了很多次。而在今天黄昏时,这个想法突然出现:
我一直在意这个故事,是因为我无法理解哥哥的眼泪。
那个受尽母亲宠爱和陌生人赞誉的音乐天才;那个日复日,年复年地反覆练习着小提琴,什至连电视动画片也从未看过的哥哥。
那个虽然一直跟我住在同一个房间中,却从来没有跟我谈过像样的话,也没有陪我嬉戏过的哥哥。
或许,直至他在我面前流下眼泪的那一刻,我才首次晓得“哥哥”这个词语究竟代表了什么。
这个比我高一点点,瘦一点点,牙齿闪闪发亮的男孩,原来并不只是个陌生人。我们共同享有过值得一笑的过去。我们会为彼此哭泣。
那时我已经八岁,而哥哥已经十二岁。
也许最怀念小杰妈妈的,并不是我或者哥哥,而是巴西龟小杰…也许是这篇小说里面,际遇最悲惨的角色。
这只小龟连系着我们在小杰妈妈家里所渡过的美好时光。而它的死去,正代表着这段美好时光的正式结束,而且永不复再。
我直到现在才理解的这一点,或许哥哥早在当时,就已经意识到了。
此后,我们再没有饲养任何宠物,如果不把女朋友计算在内的话。
是的。楚宁的出现,让加西亚闭锁着的心,再次解开封印。但那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