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让过去留痕的小夕，还是保存了一些儿时的照片。
其中一张把她拍得特别可爱，她用两只手指拈着一只小鸡的腿，而被吓着的小生灵则在不断扑翅。小夕在镜头前乍惊乍喜的表情，被摄影者忠实地捕捉了。
小夕对我的赞赏毫无反应。她对我说，这是她儿时最可怖的回忆之一。
因为在当天晚上，她吃了小鸡的母亲。
“在这之前，我整个下午都跟它们玩在一块儿，”她说，“我把自己当成了它们的妹妹，蹲在那些小鸡们的后面，跟着它们的母亲到处走。”
直到第二天晚上，她才想到那只突然消失了的母鸡，到底去了哪儿。
小夕说，母亲只带她回过淅江省的家乡几次，为了探望年老的奶奶。每次奶奶总会用心炮制她最擅长的“鸡宴”。因为她知道小孙女和自己一样，每顿饭总是无鸡不欢。
“我觉得这个故事最可怖的地方，是仍然留在我记忆中的，当时的味觉。”她说，“它的肉质鲜嫩极了。到现在我还是这么想，那是我所吃过最美味的鸡了。”
自此之后，小夕待在家乡的每个晚上，仍是继续吃着奶奶以鸡为主题烹煮的美妙菜式。只是，她再没有跟院子里的鸡玩耍了。她什至没有再看它们一眼。
这真像小夕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我想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保留着那张照片。
我想起了另一个类似的故事。
三年前，当我还在杂志社当记者时，主编曾跟我分享过他的童年经历。除了两个细节之外，他的故事几乎跟小夕的一模一样。
第一点，他在家乡所结交的动物朋友并不是鸡，而是一只狗。他们在两天内就培养出深厚的感情，晚上他什至偷偷把狗带进房间中，抱着它睡觉。
第二点，他在晚饭时吃掉的，并不是那只狗的母亲，而就是它本狗。
每当我们这班记者埋怨，他把我们逼迫得太过份时，他就坦白地承认，他的同情心已随着八岁时的一顿晚饭，被自己强酸的胃液完全溶解掉了。我们还是要依着他所订下的“死线”准时交稿，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还说自己一生都无法爱人，都是归因于父亲当年对他所撒的谎：他对儿子发誓说，那道菜的主要材料是牛肉。
那位年轻有为的总编辑当年三十三岁，正在办理第二次离婚的手续。
有关人类如何残害动物的故事，我想已说得够多了。我们转转话题，你喜欢听怎么样的故事？
让我们谈谈有关人类如何残害人类的故事？
还是想讨论一下巴西龟的饲养法？
关于巴西龟，我还有两件事情想说。第一，巴西龟是两栖类动物。如要饲养在小鱼缸中的话，水位只需要浅浅的一或两寸，视乎龟的体形大小而定。
还有，小鱼缸中应该放置一些石卵或装饰物等，好让小龟能爬上水面呼吸和休息。
第二，以我所知，巴西龟不能在咸水环境中生存。即是说，利用马桶将它们冲进大海（如果它们到得了的话），并不是让巴西龟回归大自然的有效做法。
我想继续说有关哥哥的故事。
直至楚宁搬进来我们家后，我才晓得哥哥的洋名是什么。
听见她把“加西亚”这个名字叫得琅琅上口之后，我才没有再以“哥哥”来称呼他。
加西亚是一个拉丁名字。至于他选择这个名字的理由，一直是个无解的谜。
我在七岁时，首次跟加西亚相视而笑。他的牙齿闪闪发亮。
八岁时，我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而那亦是唯一的一次。
当我知道加西亚原来懂得开玩笑时，我已经十六岁。稍为遗憾的是，我没能独占那个笑话。
不过，若不是有楚宁在的话，我可能连现在这一半都得不到。
“离开了海洋的鱼儿，可以怎么办？”加西亚问我们。
拼命跳高看看海洋在哪个方向，然后挣扎回去？使尽最后一口气，诅咒一切可诅咒的对象？安静地躺着接受死亡的命运？咬舌自尽？为自己一生所行过的恶，向上天忏悔？我们这么猜着．．．
最后，他揭开了谜底：“长个肺出来，并学会用它呼吸。”
在二十亿年之前，确实有这么一条离开了海洋的鱼儿，把加西亚所说的笑话当真了。
它这么做的结果，是让二十亿年后的地球上，繁衍出几十亿只一生平均进食几千条鱼的猿猴，以及无数他们所饲养和遗弃了的猫。
当你明白到人类的存在，原来是肇因于一条鱼所作的荒谬行径之后，你就不会对女朋友的无理取闹，或男朋友的神经大条而大惊小怪了。
那天晚上，我和楚宁绕圈子绕了好久，才能在加西亚并不会意的情况下，把话题带到小提琴之上。
我们很想了解，把小提琴从加西亚生命中夺走这件事，究竟对他造成过怎么样的伤害。
我们战战兢兢地向他作出婉转的暗示，结果得到了一个笑话作为回答。
“长个肺出来，并学会用它呼吸。”
楚宁回应了加西亚的坦白：她热情地抱住他的颈。几秒钟后，加西亚大声叫痛。
“你在干什么？”他问。
“帮助你进化。我吃掉你没用的鳃了。”她说。
母亲大约是在第二次自杀的半年前，突然禁止我们拉小提琴的。当时加西亚十四或十五岁，而我是十岁左右吧。
加西亚在跟我差不多年纪时，已经在音乐界崭露头角。他曾参与过多次本地和外地的公开演奏，亦赢取过一些比赛的奖项。
当时也有一些专门杂志报导过加西亚，那些访问稿全都由母亲保存下来，现在应该还留在我们两兄弟长大的那个房间里。
我在几年前，才知道当年母亲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可是还没有人告诉我，她到底用什么方式自杀。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后来，我从一直单恋母亲的叔叔口中，知道了一些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