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以他沙哑的声线，对我述说了这个偶尔点缀着华丽描写的古老故事。他还真有点诗人的气质。
在母亲的坟前，叔叔给我看了一张老照片。那是一张他们三人刚相识时的合照。
如果说年轻时的叔叔就像黄皮肤的elｖisＰResleｙ，那么现在的他就有如ＰResleｙ遗体下葬两年之后的模样，只是没有发臭而已。
“几年前结了婚之后，渐渐疏忽了保养，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他笑着说，“我老婆说，男人越丑陋便越有安全感，所以她一直在纵容着我。”
“可是，你哥哥却还是保持着二十几年前的模样嘛，”我看着照片说，“除了脸上的皱纹之外，他真的一点也没变。”
“在我看来，你父亲根本没有结过婚。他一直都是个单身汉。”他说。
刚才我提到了“母亲的坟前”吧？是的，在那天我终于知道，原来母亲一直都葬在本地的公众墓园中。
这个公众墓园的前身，就是已清拆多年的旧区，他们三人最初邂逅的地方。叔叔一直知道母亲就葬在那儿，父亲也知道。只是没有人告诉过我而已。
“他并不是有意对你隐瞒，”他对说我，“他只是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而已。”
“你是指他对母亲的死？”我问他。
“不，不是这样。”他说，“看来你还不十分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我承认我从来也不了解这个男人。”
“别误会，我并不是要揶揄你，”他说，“即使是作为他弟弟的我，跟他朝夕相对了二十几年，他对我来说也只是个神秘的陌生人而已。
自从你母亲出现之后，这种不了解便变得越来越严重了。我无从知道他的想法，和他在暗地里究竟对我做过什么。
他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沉默。
而我最不了解的是，他到底有没有爱过你的母亲？
无论我怎么劝说你的母亲，她就是不肯离开这个男人。他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了这个女人呢？
我在留尼旺那边想了二十几年，也无法对这个谜有满意的解释。”
“直至加西亚死后，你父亲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我们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地相处了两个星期。他的心里想什么我猜不透，只是我也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
原来我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纵使他曾经对你的母亲这样不忠过。
经过那次的再遇，我终于想通了。我终于能够把这个男人一直以来所做过的，各种令我不解的行为，找到了合理而一致的解释。”
“他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他病态地厌恶男人，而同时地对无家可归的女人有着病态的同情和怜爱，尤其是妓女。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我们的母亲，即是你的祖母，当年就是靠着当娼来养活我们两兄弟的。
当年祖母坚持要离开家乡，带着我们到城里去碰运气。而祖父却宁愿一个人留在祖家里继续种田，他是个胆小鬼。
干了几年之后，你祖母才能在一家工厂中找到工作，还是靠着一位嫖客介绍的。
你父亲当时已经七岁，在此之前他每天都待在房间门外，替母亲收嫖客的钱和替他们丢掉那些事后用来抹身的卫生纸。他还要一边照顾着还在襁褓中的我。
我读书不多，所以脑袋不怎么灵光。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过去的事情会对哥哥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
在这个男人的心里面，只装载着如何照顾这些可怜的女人，以回报母亲当年为我们作出的牺牲。除此以外的一切他都毫无兴趣。
他从来就没有把我这个弟弟放在眼里，也没有把加西亚放在眼里。相信他对你也是一样。
你父亲那次专诚来到留尼旺，并不是为了拜祭加西亚。他只是在担心着楚宁。
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去帮助这位无家可归的女孩子，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你父亲对爱情的观念，跟我们这些正常人是不同的。例如说，他跟那些妓女们睡觉，其实很可能只是出于怜爱，什至可能是出于敬意。
对你祖母当年为我们的付出，所表示的敬意。
从一开始，他的道德观念就被这个社会压歪了。其实我也是一样，只是我所受到的影响，没有他那么深。我还有救。
正因为如此，你那位纯洁无垢得像圣母玛利亚般的母亲，才会让自觉肮脏的我们如此着迷。
在我们母子境况最糟的时期，教会曾经帮过我们不少忙。里面的人教我们，在圣母像面前毫无保留地尽情哭泣，并请求她宽恕我们的罪。
你的祖母就常常带我们到教堂里哭，直至她在我十岁时死去为止。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才晓得当年你父亲为什么要把我赶到留尼旺去。
他并不是为了我让他戴了绿帽子，而是很单纯地，因为我侮辱了他老婆而已。因为当年的流言传得太厉害了，这会影响你母亲的名声。
他不想圣母玛利亚被人沾辱了。”
“在你父亲的心中，你的母亲是与别不同的。他没有把她当成是妓女，而是完全相反的，是他心中纯洁无瑕的圣母。
他一直系在身上的圣母坠饰，你还记得吗？从小时候起，我无数次看见他亲吻那个饰物。回想起来，那个表情正跟他当年追求你母亲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他是一直用着这种感情去对待你母亲的。
你的父亲其实非常努力，他很想给你母亲真正的爱情。所以他愿意跟她结婚，并试着为她改邪归正。
你的母亲一直都感觉到这种努力，她对这种努力非常感动，所以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你父亲最终能够学会怎么爱她。
只是，他的努力并不足以对抗自己内里的歪曲。这又可以怪谁呢？”
“自从加西亚死后，我就很想跟你见一见面。可惜一直在拖拖拉拉的，到现在才有这个机会。
加西亚是一个在父亲的忽略，和母亲的压抑下无法长大的孩子。直至他下定决心离家出走，他才能够像个成年男人般，活出自己的生命。
我倒宁愿他像我一样，从小就在街头打滚，即使因此而坐坐牢，受受伤也不打紧。至少他会学懂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养活自己，把生活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看到了这样子的加西亚，我便非常担心你的成长了。加西亚是幸运的，因为他遇上了楚宁。
这个女孩很像你的母亲，她有着让男人想要保护她，给她幸福的柔弱气质。她是你哥哥心中的圣母。
所以加西亚最终能够独立，并成为足以保护楚宁的男人。
但你呢？你能够挣脱父母的枷锁吗？你能够学会独立吗？你拥有脱离强势父母庇荫的勇气吗？
了解你的近况后，我便放心了。你比你哥哥更加幸运。
你没有像加西亚那样，被所有人逼迫得走投无路。但你仍然能够凭着自己的意志，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独立生活，并成为了能够照顾所爱的真正男人。
我很羡慕你。如果我能够像你父亲当年那样，能够为你的母亲提供她理想中的生活，那么－－”
“不是这样的，”我对叔叔说，“我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坚强和独立。我既软弱又自私，而且总是在倚赖着身边的人对我的好意．．．”
“对自己不满是一件好事噢，”他笑着说，“那就好好的反省，在以后做得更好吧．．．”
我没有做声。
这就是我们那次见面的主要内容。
当然，我没有忘记跟叔叔打听楚宁的消息。自丽江之后，楚宁就没有再寄给我任何明信片或信件。
春天到来之后，楚宁从莫斯科出发，前往意大利。
她在那儿结了婚。叔叔曾获邀前往热那亚，参与他们的结婚典礼。他的丈夫是个希腊人，还在大学念书，比我的年纪还小。
六个月后，楚宁把孩子打掉，然后跟那个喜欢虐打她的男人签了分居协议书。她又再度出发了。
叔叔最后收到的一张明信片，是楚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寄过来的。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秘鲁的马丘皮丘。她想要在那边充满着正面能量的原始森林中，认真地修习超觉静坐（tRanscenｄentalmeｄitation）。
“我在她的心目中，始终只是个孩子，”我说，“她总是把所有事情都对我隐瞒着．．．”
“在热那亚时，我也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连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你，”叔叔说，“她对我说，她不想再以任何方式，介入你的生活而使你混乱了。
她还要我用手指点一点你的眉心，说这样你便会明白她的意思。这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
补充一些有关叔叔的经历。
叔叔到达留尼旺群岛后，便干起海洛英批发的老本行来。
几年后，他以炒作毛里裘斯市中心的地皮而致富。他购下了一个甘蔗园，然后渐渐从黑道中退隐。
他跟当地一位女土着同居多年，她本来是甘蔗园中的女工。
在母亲逝世之后，叔叔决定跟同居女友结婚。到那时为止，她总共为叔叔生下四男两女，而且数目似乎还会继续增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