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又再谈起雷朋和那位杨州美女的关系。
那时候我俩正身在大学校舍内的标准泳池中,悠闲地渡过这个室外气温高达摄氏40度的六月午后。雷朋的女朋友趁着暑假回杨州探望父母去了。
正常来说,当时我应该正在上班,可是我又跷了。那是一份充满跷班机会的工作。
“告诉你一件事情,”雷朋说,“来到上海之后,我一刻都没有停止思考过,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冷待玛莉莉。
扫她的兴,伤她的心什至已成为了习惯,做着时还很有快感呢。
刚刚分手的时候,我把过错都赖在父母身上。我埋怨父亲对待母亲不好,成了我的坏榜样,让我也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不解温柔的人。
但当我跟这个杨州女孩交往之后,才渐渐发现原来并不是这样。
坦白说,我需要有个女人照顾我,像个电视动画片中的好母亲般温柔地对待我,原谅我的任性,纵容我的撒娇。
其实玛莉莉这种女人,正正是我所需要的类型。
她所给予我的温柔,正是当年母亲无法给我的,是我一直以来都渴望的。可是我却不断地拒绝这种温柔,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我问。
“我想,是因为她并不是处女吧...”
“什么?”
“那时候玛莉莉才十五岁,但已经有经验了。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常常黏在一块儿,彼此的生活纠缠在一起,应该完全没有收藏秘密的空间才是。
但事实是,她曾经跟别人交往过,而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我曾追问过她,那第一个男人到底是谁。真是怎么猜都猜不到,
那是当年我们班的班主任。那个狗娘养的还有老婆和一对子女,那女儿什至可以当玛莉莉的姊姊。”
“可是,那始终是过去了的事情啊。”我说。
“是的。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实,她亲口承认的。”
我叹了一口气。“你一个大男人如此在意女朋友的过去,不觉得很肤浅吗?”
“可是我偏偏就是个如此肤浅的男人,我又可以怎么办?”他反问我,“你当年不也是介意初恋情人不是处女,所以才嫌弃她的吗?”
“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
“不,你有介意。你只是不肯承认吧了,就像我当年那样,”他说,“你是个比我更像我自己的男人。我们总是互相重覆着彼此的经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至于这一次,”雷朋说,“我完全是凭着她的外表,心想她是个态度随便的上海辣妹,所以才决定追求她的。”
但跟她约会过几次之后,我便觉得不妙。这个女孩的性格跟玛莉莉实在太过相似,以我这种烂人,是不应该再跟这种正经女孩纠缠不清的。
只是我实在无法拒绝她...
到后来,我也不知怎的,把她带过回家睡了之后,很自然地就让她住了下来。
问题是,我在事前真的想不到,她那么轻易地答应让我抱,却竟然还是个处女。
“你是说,你是因为--”
“是的,就是这样,”他打断了我,“我完全无法想像,事后自己的良心会变得如此不安。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也有这个良心。
我真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她。我又怎能在那之后对她提出分手?”
“那么--”
“就是因为抱过了这个女孩,我才把以前的一切想通了,”他继续说,“以前我对玛莉莉不好,其实是一种无意识的报复。就只是因为她的处女给了别人。
直到那一刻,我才首次愿意承认自己的肤浅。
当年的我只是个小鬼,根本完全不了解自己,就只知道自己想要折磨她,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
可是,尽管这是无意识的也好,这也是一种报复,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我确实需要玛莉莉,可是我根本没有爱她的资格。因为我太自私。”
“其实在几个月前,我曾下定决心要跟现在的她分手,至少别再继续同居下去了。
我故意把房间弄得邋邋遢遢,又借小事打她骂她,经常拖拖拉拉的连累她上课迟到呀,跟朋友失约之类的。
我知道她是个喜欢凡事都订下计划,做事一板一眼的人。我便故意把她的计划都打乱掉,在她面前耍耍脾气,再留下个乱摊子让她收拾算了。
怎知道,她完全不埋怨我的任性之余,什至竟模仿起我的生活习惯来,把自己也弄得邋邋遢遢的,上课时又露出一副无精打彩的颓废样子来。
这个女孩什至比玛莉莉还要温驯,对我完全千依百顺,让我根本无从去伤她的心。”
“这...真是出人意表呢...”我说。
“我知道她这种态度是装出来的。她只是以为这些举动很时髦,是所谓都市人的生活态度。
她总害怕被人看出自己是乡间出身,怕被人家取笑自己土里土气,所以便把我这半个洋鬼子的行事习惯都一股脑儿地学了过来...
就是这样,我完全找不到抛弃她的借口,又辗转拖拉到现在...”
“老实说,雷朋,”我问他,“你对这个女孩究竟...”
“我明白你想要问什么,”他说,“我确实到现在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爱她。
其实这种感觉跟当年差不多,那时候我也是一样,总是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爱玛莉莉。
只是,现在我并不这么执着了。对我这种人来说,爱情的感觉永远是不确定的,越想去弄清楚就只会弄得越糊涂。
其实,是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呢?
现在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跟这个杨州女孩生活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很自然,丝毫不感到压力,也没有烦厌的感觉。
只是,这种生活究竟可以维持多久呢?
将来的事谁也不知道,以后再慢慢想好了。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我已经决定了,明年会转往文学院主修比较文学,再由一年级从新来过。即是说,我还有四年时间去慢慢地想...”
让我再说一个有关老妇人和水蜜桃的故事。
那是七月的某个午后,那天我又跷了班,独个儿走在南京东路购物街上闲逛。
在大街两旁摆卖的小贩们,突然提起他们的竹竿担子,拼命地向前方奔跑。
我的耳朵不好,直到一位穿制服的小贩管理队员超前了我,我才听到他口中那哨子的刺耳声音。
他拼命地追赶着其中一位老妇人,并我在的面前抓住了她的扁担。
那位老妇人哭着向执法者求情,一边拼命地拉扯自己的扁担。那位管理队员一边跟老妇人角力拉扯,一边出言安抚。
拉拉扯扯之间,老妇的扁担打翻了,水蜜桃滚了一地。那时候,他们两人已被几十名好事者团团围住,而我已被推挤到最后排。
看到水蜜桃扁担打翻了,一时间所有人均没有任何动静。
然后,有几个人开始从人群中钻出,低下头来拾起那些水蜜桃。
老妇人初时还不以为意,后来发现那些人拿了水蜜桃之后便快步逃去,才放下了扁担追赶那些偷桃的人。
那些偷桃的人看到老妇哭着跑来,还继续拾桃,直至她走近身边,才拔足逃跑。
而当老妇追到这边,她身后又突然钻出好几人来拾起滚到另一边的桃。
有大约几分钟时间,老妇人哭着扑追那些偷桃的人。她不断地东奔西跑,却连一个人都抓不着,眼看着地上的桃被人偷得七七八八。
那小贩管理队成员和后来赶到的几位同事们,只是紧紧盯着扁担,一直旁观着这事情的经过。
我亲眼看着至少有四个人,偷了几个桃跑远之后,又悄悄走回来偷第二次。
最后,老妇人哭着拾起剩下的几个桃。一名途人慢条斯理地走到她身后,把手伸到老妇面前拾起一个桃,瞧了几瞧,边吃着边走回人群中。
后来?老妇人当然被捕。人群散去。而我则满脑子想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到哪里都好,只要离开。
“你那时说得对,我想我确实是在逃避。”我对雷朋说,“只是我还是搞不太清楚,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他问我,“当然是逃避你丢下了的东西。”
“我没有逃避小夕,”我说,“我只是弄不清楚...我们就这样相处下去,真的好吗?我这种人真的能够给予她幸福吗?
不,正正相反。我只会不断地伤害她,还要倚赖她原谅我和安慰我。
而我呢,我又真的需要她吗?我不知道。当初我们走在一起,然后同住在一起,虽然这都是我自己作出的决定。可是,其实在当时,我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所以,你想要逃避责任吧?”
“我只是想让大家重新再选择一次,那样不好吗?或许我们的人生会有其他获得更多幸福的可能性,我们将可以得到全新的生活。”我说,
“正如我丢下了那边干得很有满足感的工作,来到这全然陌生的地方,进入这全然陌生的行业。因为这里的工作能够带给我一些新的可能性,我将可以褪变成为一个全新的我。
这些可能性是我停留在原地所不能得到的。”
“这里到底有什么可能性?别自欺欺人!”雷朋说,“你在这三个月来都在不断向我吐苦水,难道你忘了吗?
你的同事们都以上海话来开工作会议,让你这个外人对公司业务一无所知。
在上班时间,你的下属只顾着带你去玩,完全不让你去管他们的工作。
下班后,他们把你当作小丑般带往朋友亲戚家展览,并用上海话当着你的面来嘲笑你。有时候你勉强听得懂一些,却还是要装作听不懂般对他们傻笑。
你根本没有工作过。你只是个小丑,让人家笑着看你耍宝。
这些话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这就是你在上海的新生活吗?”
“这...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上海无关,”我说,“...我还需要时间适应...我没有这行业的工作经验,而不要说上海话,我就连国语都说不好,那又...”
“你终于明白了,”他说,“不是生活本身的问题,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一条寄生虫换了寄生的宿主,也还是寄生虫,是不会褪变成蝴蝶的。”
“我不是--”
“让我来告诉你,我这廿几年的人生是怎么渡过的。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所以到十几岁时长得又白又瘦,常被人家取笑是个娘娘腔和同性恋。于是我努力健身,锻链成现在的模样。可是我始终还是个娘娘腔。
不是吗?我没有能力照顾自己,不倚赖别人便无法生活。
我独个儿跑来上海,就是想要学会独立。但是,我在这里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是家人负担的,我还经常写信去要零用钱呢。就连给女朋友花的,也是我父母的钱。
这算是把生活抓在手中吗?
对女朋友也是一样。无论我怎么努力避免也好,我还是要跟一个像极玛莉莉的女人纠缠在一起。我将不可避免地伤害她,从而伤害了自己。
当初我选择这家上海最有名的大学,选读企业管理,就是希望自己能够改变成为一个稍为像样的人。但你知道吗?在一个月前,我才跟班里的几个同学一起跑到山上去,放火烧掉了上个学年的笔记和书本。
一切都没有改变过。寄生虫永远是寄生虫。”
“如果改变环境是没有用的话,”我说,“雷朋,你又为什么不改变自己呢?”
“改变自己?你能够吗?”他反问我,“你知道吗?你来到上海的第一个晚上时,曾理直气壮地告诉我说,你已经改变了。其实当时我是很想相信你的。
如果你真的成功改变了自己,那表示着我这个烂人也许还有救。因为我始终觉得,你是个比我更像我自己的男人。
但看看你现在这个模样?你在这个星期跷了几天的班?你今个月的销售额有多少?你在这里结识了几个朋友?你真的变得进取了吗?
正因为你是个比我更像我自己的男人,所以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你正在重覆着我这两年来的经历。”
“...”
“你知道我们这种人最需要的是什么?”他问,“确实需要有个什么人,像你老爸当年对你哥哥那般,狠狠地把我们揍一顿。
就是揍死了也没关系,减少一、两个像我们这般的烂人,对这个世界来说也总是好的。”
上海的故事,我们稍为暂停一下。
上个星期,我在东京某间旧书店里,找到了一本阿根廷诗人博尔赫斯的选集,而且是中文译本。
我刚读完了当中一篇标题为《布洛迪的报告》的散文。所谓“布洛迪的报告”是一份关于某个名为“牙呼”的原始部落的研究。现节录如下:
“这个部落有一个国王,他的权力极大,但是我认为真正掌权的还是那四位魔法师,因为国王由他们挑选,由他们辅佐。
每个孩子出生后都必须经过仔细的检查,只要身上带有某种圣疤就成为牙呼人的国王。接着,他就要遭到阉割。
人们还要烧瞎他的眼睛,砍掉他的双手和双脚,这样做为的是不使他分心,能使他充份利用自己的智慧。
他被幽禁在一个叫作阿尔卡萨尔的山洞里,只有那四位魔法师和两名服侍他、为他涂抹鸟粪的女奴才能进去。
一旦发生战争,魔法师就把他从山洞里抬出,放在整个部落前以激励他们的士气。他们还会把他当旗帜或护身符抬在肩上,冲到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去。
在这种情况下,他往往会很快被野人投去的石块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