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叔叔见面之后,那重重压在心头的郁闷感,一直凝聚不散。
我觉得呼吸困难,常常需要停下工作,走到公司门外大口喘气。
但身体检查的结果显示,我的心肺系统运作正常,丝毫没有患病的迹象。
还有,我开始频繁地做着被人追赶的梦。
梦中的我不断逃避“他们”的围捕,只是我永远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每当我快要被褫着的时候,我会及时地找到一条小巷或隧道藏身。但每当我认为自己已经安全的时候,“他们”又会在我的面前突然出现...
一天晚上,我又从那被追赶的梦中惊醒。一只手突然伸到我的面前,抚摸我汗湿的脸颊。
“过来。”小夕说,然后把我拉到她的胸前来。我们又再开始拥抱着睡觉。
但恶梦仍然持续着。
有几次当我惊醒过来时,发现连小夕都被我吓着了。我不是把她的手臂抓出几道红印,就是紧紧拉扯着她的睡衣,把衣上的钮扣都拉脱了。
为了不连累小夕,我劝服她相信,我的梦魇已经消失了。
我尽量背对着小夕睡觉,而且在入睡前不断地对自己说:“别做梦。别做梦。就是做了也别醒过来...”
但梦还是照样做着,梦中的我还是继续被追赶着。
然后在某一天,我在浴室中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胸前满布血痕。
血痕每天早上都在增加,而且总是围绕着心脏一带,就像要把它挖出来一样。
几天后,我无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指,发现指甲内还留有血迹。原来,我在睡觉时无意识地抓自己的身体。
我回避跟小夕做爱。有时候实在避无可避时,就穿着上衣去干。但你知道,对同居女朋友隐瞒自己身体的秘密,根本是不可能的。
某天早上我在沐浴时,小夕突然打开门闯了进来。她看到我的身体后,双手掩着嘴巴,哭了。
“为什么会这样的...”她说。
“...我不知道。”
“这样...伤害自己...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真的...”
自从跟叔叔见面以后,郁闷、恶梦和血痕陪伴我渡过了漫长的两个月。
然后,在某天,我把旅行社的工作辞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干下去,”我对小夕解释说,“不要说还钱给父亲,这薪水根本连生活都应付不了。反正工作不工作也是做寄生虫,那我宁愿不干了。”
小夕想了一会儿后,对我这么说:
“如果你真的觉得,旅行社的工作难以忍受,那辞掉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不是一份有前途的工作,你在那里也没有发挥的机会--”
“哪有什么发挥的机会?每天伤透脑筋,只为了从最蠢的客人身上多骗十元八块。这根本是做孽!”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以后也不想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工作了。”我说,“我要把生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要活在我自己选择的未来里。”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想好了?”
“嗯。我们的摩托车驾驶考试,不是排期在下个星期天吗?考试合格之后,我就可以应徵披萨快递员了。”
“...披萨快递员?”小夕问。
“是啊。你不觉得这很适合我吗?既可以每天不断骑车,又不用烦恼什么人际关系之类的问题。”
“你觉得...当个披萨速递员,要比旅游顾问更有前途吗?”
“我觉得两份工作都没有什么前途。”我说,“但是披萨速递员的工资,比当旅游顾问还要高出一倍!”
“就为了多赚这几千块钱,就连将来也放弃吗?”她问。
“那这个月的房租怎么办?下个月呢?我又不懂得把钱变出来!与其要我考虑那么长远的事,我倒宁愿先应付眼前的生活。
我不想再用从父亲那儿借来的钱了!”
“拜托,你可不可以像个成年人般,把事情考虑得长远点?”她说,“工作可是一生的事情--”
“我是个小鬼,我承认,”我说,“不要忘记我也只有二十四岁。我为什么不能够任性一次?将来的事就等--”
“你是个小鬼,那我呢?”小夕说,“不要忘记我的年纪比你大。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你就别再玩弄我了,好吗?”
我别过头去,回避小夕哭泣的表情。“我不是为了玩弄你,才对你说想要当披萨快递员的。我只是想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为什么不行呢?
我的生活是属于我自己的,正如你的生活也是属于你自己一样。根本不存在玩弄不玩弄的问题...”
我回过头来,发现小夕在呆呆地盯着我看。她在无声地落泪。
良久,她对我说:
“你只会为了自己而生活,而不会为了我。而我呢,我的生活也只会为了自己,而不会为了你...
原来你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的...”
一个星期后,又发生了第三件事情。
我和小夕一起去参加摩托车驾驶考试。她合格了。
而我,又不合格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直直步出考场,然后随意横过面前的马路。
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什么吵闹的声音。我回过头来,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又应该前往何处。
然后我听到汽车响号的声音。
一部摩托车在我身前擦过,然后撞到马路旁边的栏栅。骑手向前滚到二十码外,碰到交通灯柱才停下来。
那一辆摩托车,车后挂了一个“学”字。
虽然说是“擦过”,但我的右脚掌还是被车轮辗过了,需要留院动两次手术。
我对所有人解释说,当时自己实在听不到小夕的叫喊,和摩托车的响号。身体检查的报告,证实了我的听力缺陷。
经调查后发现,驾驶者当时也超速了三十公里,而且没有亮着车头大灯。
经驾驶学院方面调停后,最终双方以和解收场。
关于这次意外,还有一件事情是必需一提的。
进院三天后,小夕告诉我,那位摩托车骑手伤重不治。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为什么?
我本来可以避过那车子的,我本来可以逃开的!但我没有!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活着的资格。早在半年前我便应该代替你的妈妈死去,我是应该去死的!
我没有资格让任何人为我操心,也没有资格得到任何人的赞赏。
当叔叔称赞我是个真正的男人,说我能够把生活抓在手中时,我为什么不否认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够坦白告诉他,其实我只是个烂人?
是的。我这个人算是什么?只是一个没有价值的烂人!
从出生开始,我便没有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从小便专心一意地练习小提琴,但是母亲的一句话却把我的梦想摧毁了。当时我只有十岁。
接下来呢?我想成为职业电玩选手,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但怎知道我又在第一回答输了给寮国。
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念过书,中学时代每天都在拼命打篮球。但结果我所参加过的篮球比赛都一败涂地,却以优异的考试成绩进了大学!
进了大学之后又如何呢?没有人告诉过我应该干怎么,于是我花掉全部精力去骑摩托车。但我却无论如何都拿不到驾驶执照。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吗?
我讨厌当个冷酷无情的记者,但偏偏我又有当记者的才能。
当我决心把往日懒散的性格改善过来,往上海寻找新生活时,却又被逼打回原形,变回一只寄生虫!
什至在当我在想要死去时,最终却竟变成了个杀人犯!
我不想要这种人生!
我没有要求被生下来,被一个魔鬼父亲和一个疯子母亲生下来!我根本没有选择权!
我想要楚宁!我想要加西亚!我想要雷朋!我想要小杰妈妈!但他们却全部都离我而去。
我想要摆脱父亲!摆脱这个城市!摆脱当寄生虫的生活!但现在我却被逼要留在这里,做只倚赖父亲的寄生虫!
为什么我永远只能拥有一些我不想拥有的东西,却不断失去那些我想拥有的?
这是怎么样的人生?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为什么?”
我紧紧地抱着小夕,哭诉至声嘶力竭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