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接连发生了两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我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
即使给你三次机会,也不会猜到那是属于谁人的遗产。
是小夕的“妈妈”。一位与我素未谋面,又跟我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女人。
当然,这只是“妈妈”遗产中的一小部份而已,但数额依然十分可观。她留下给我的那一份,跟给小夕的一样多。
“其实在一个月前,我已经收到律师的通知了。”小夕对我说,“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接受人家的钱。要不是你在那个晚上,提到过结婚和生孩子的事...
如果你反对的话,我可以把自己那一份都拒绝掉...”
“不,为什么呢?”我说,“我们不能拒绝别人的好意啊。”
“...你说真的吗?”
“当然啊,”说着,我叹了一口气,“我们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那又为什么要跟自己赌气呢?
就像你曾跟我说过的那样,我要试着像个成年人般,把事情考虑得周详一点。
我们现在确实需要这笔钱,否则我们根本无法生活下去。
要是觉得受之有愧,觉得自己无功受禄,那就好好记着那种惭愧的感觉,然后好好努力来报答对方的好意吧。”
“...你变了。”
“变得像个成年人了吗?”
“以前我一直觉得,你就像我的弟弟似的。”她说,“但现在我觉得你较像一个哥哥了。”
“我可不想当你的哥哥。”我说。
“那你想要当我的什么人?姊姊吗?”
“我想...把一只闪闪发亮的小玩意儿,套在你的无名指上...我想当这个人。”
“我知道了,”她笑着说,“你想要当珠宝店店员。”
“你真聪明,竟然被你猜到了。”我说。
说着笑着,我们又把结婚的事情搁了下来。
而错过了那次之后,我们就再没有机会提起结婚的事。
我们用“妈妈”的遗产,还清了父亲借给我们的钱。之后,那笔钱继续支撑着我们每月庞大的生活支出。
我们总是想着要节省,但不知怎的每月花去的钱却越来越多。
小夕常说下一季不可以再买新鞋子,但结果又买下了三双,还说有两双已经忍痛没买下来了。
而我也无法停止购买电影DVD,和在互联网上订购限量印刷的经典电影海报。自摩托车考试失败后,我已把兴趣转移到好莱坞电影之上了。
那笔遗产,使我们有了安全感。
自出院后的第二天开始,我从早到晚不断寄出求职信,但却完全没有收到任何回覆,连面试的机会也欠奉。
那时候,这个城市的失业率,每个月都创下历史新高。我没有放弃,继续坐在电脑前写信自荐。
两个月后,我回到之前主动辞职的那家旅行社去上班。
那家旅行社,在逆市中反而大肆扩张,在最近三个月内已开张了五家新店子。据闻还在筹备上市集资呢。
因此,他们需要大量人手。所以就主动把我找回来了。
回巢之后,我发现公司里的气氛,变得非常积极进取。
老板对拥有大学学位的我相当器重,常说当我熟习了公司的运作之后,便把我提升为其中一间分店的经理。
公司什至发了进修津贴给我,让我去报读旅游管理的夜间课程。
谁还敢说旅游顾问是没有前途的职业?
但是,当我刚在这工作中安定下来的时候,就发生了第二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saRs。一种传染性极高的新品种致命病毒。
非典型肺炎在东南亚地区突然爆发,旅行社的生意急跌至零。注意,是“零”。
在这之前预约了飞票和酒店的客人,纷纷上门要求退款。
最初我们还可以说服,或者逼迫某些意志较为薄弱的客人们,继续他们的旅程。但后来疫症失控,大家的情绪都绷紧起来。
公司里每天都出现大量纷争,什至有同事被客人出手殴打。
公司早在半年前,便大量预订了复活节假期的机位和酒店房间,准备在市场供不应求时大肆炒作。但出现了saRs之后,那年复活节的生意额,下跌至“零”。
此役令公司损失惨重,老板自那个月开始拖欠我们薪金。
复活节假期后,公司突然宣布卖盘给某大财团。
一个月内,新的经营者合共关闭了七家分店。全公司裁员六成,包括了我。
虽然成为了被裁员的对象,我却没有感到沮丧,只是有一点失望而已。
我们并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妈妈”的遗产还余下很大的数额。
再说,这个城市爆发了疫症,也不是我的责任。
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既没有在梦中抓伤自己,也不会感到呼吸困难。
我躲在家里,持续不断地撰写求职信。即使寄出的信丝毫没有回音,我也没有气馁。
所以,接着那第三件不可思议事件的发生,真是完完全全地出乎意外。
在事前,我和小夕都完全察觉不出,任何异常的前兆。
当我还躲在被窝中的时候,就已经觉得那天早上的天气很冷。但当时正值炎热的七月。
起床后我立即关掉了空调,又去洗了个热水澡。
我坐在电脑屏幕前,浏览互联网上的求职资讯,就像平时所做的一样。
一个小时后,我冷得全身发抖。
那求职信写到一半,便无法再写下去。因为手指实在抖得太厉害了。
我以为这种发抖是感冒的症状,便没有理会它。我用左手按着右手的手腕,想要稳定地控制着滑鼠,以便继续浏览网站。
我把滑鼠左碰右碰的,无意用力一扯,竟把电线给扯断了。
我绻缩着身子,在家里“撞来撞去”了好一会,才找来了一把螺丝起子,想要把滑鼠修理好。可是我的双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无法对准螺丝把它扭开...
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满脸通红的小夕正不断地拍打我着的脸颊。
她的一只脚正踏在我的右手上,那只手正握着一把染血的螺丝起子。
然后,我又昏过去了....
后来警方把这天所发生的事,归类为一宗“自杀未遂”的案件。
那天早上,我把螺丝起子插进了自己的手腕。
小夕回到家里后,发现我右手拿着螺丝起子,正在机械性地钻挖着左手,彷佛要把里面的什么零件弄出来似的。
当时的我已从椅子上跌下来,软瘫在地上,全身染血,而且脸上毫无表情。
“我在公司上班时,突然感到手腕一痛,”小夕说,“然后在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你躺在血泊中的模样。
我即时被吓得全身渗汗,心想你一定出了什么事...”
就为了这一时的灵感,小夕立即赶回家里,因此而救活了又一次无意识自杀的我。
这已是第四或第五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上一次,我“不闪避”那部迎面而来的摩托车,总可以勉强把它解释作,一次由于本人听力缺陷所导致的交通意外。
但今次呢?是我亲手把螺丝起子插进自己手腕的。
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向小夕解释什么。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而小夕也没有问。
她就像上次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着我。
只是,她变得沉默了。她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跟我说。
她红肿的眼眶,以及满布血丝的眼睛,代替了说话。
在那几天里,我没有看见过小夕哭泣。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总是回避着不在我面前流泪,还是她早已哭得没有泪了?
出院后,我继续接受着每星期两次的心理治疗。我的心理医师对我说,在第一期疗程完成之前,都不建议我回归社会去工作。
我的左手伤及了筋骨,还需要定期去做物理治疗。虽然未至于残废,但手腕依然无法扭动,而手指一动便会如锥心般刺痛。
除了受伤的手腕外,一并从医院带回到家里的,还有二人之间诡异的沉默。
小夕在我的面前,总是神情涣散地微笑着。我看着那对红肿的眼眶,深深觉得无能为力。
她是需要被安慰的。但这一次,她并没有给予我安慰她的机会。
我们也失去了性慾。我们曾认真地尝试过,但小夕丝毫没有变得湿润。面对着这样子的她,我也无法亢奋起来了。
我记起来,以前确实曾经感受过,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这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只是,我们到底在等待着什么呢?
不久之后,果然发生了一件事。
某天午后,我吃过了自己做的中饭,也把家务做妥了。每天到了这个时段,我都会看看电影DVD,然后再小睡一觉至黄昏。
那一天,我在《lovestoRy》和《花样年华》(inthemoodoflove)两张光盘之间犹豫了好久。最后我选了《花样年华》。
我坐在床缘,看着电影中梁朝伟和张曼玉在那条窄窄的梯间反覆偶遇。
那里面有什么,似乎能够给予我一些重要的解答。
我期待着那解答,会在故事的某一点中突然出现。
到电影的结尾,梁朝伟把他深藏着的爱与压抑,埋藏在柬埔寨吴哥窟的某个角落里...
我终于明白自己需要什么了。
眼泪告诉我,我需要好好地哭一次。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我看了七次《花样年华》。每次看到吴哥窟的一幕,我都会哭。
看过第七次后,我发现自己的眼泪已差不多流完了。
那天晚上,我对小夕说:“我要去吴哥窟。”
“...一个人去?”
“对。一个人去。”
“为了什么?”
“我要去找楚宁。”我说,“我确实感应到了,她的灵魂正在呼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