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她已完全恢复了状态,正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擦拭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她的头的侧影让我心中生出一种湿润的亲切,我看到了她眨动着的睫毛和亮晶晶的鼻影。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黑发遮映着半露出来的一点白生生的耳垂上,我的心不由一颤。半晌我才回过神来,我发现她的衣服原是给淋湿了的,被雨水沾在了皮肤上,这使胸脯上的美丽的乳房显示出了高耸的生机。我又一次肯定她是一个少妇,我坚决相信这是那些没有与十个以上的少女三个以上的少妇恋爱过的一般男人判断不到的。
大雨哗哗。大街上偶有一个两个的打伞的人走过。一会儿的时候,从东面走过来了一对少男少女。他们肯定是正在恋爱着的一对,衣服已全部湿透。雨水在身上哗哗哗往下流。但他们像是全没有感觉到雨的拍打,相互用手揽着后腰头挨着头疾步行走。对面街边的商店里有谁打了一声口哨,少男少女像惊了一下般双双举头向街那边望去。大概是看到了街两边人们太多的眼睛,两人便放开了相揽后腰的手单手牵起来要跑。但是刚一跑的时候,男的不知是被什么绊了一下还是怎么地竟哧溜一下仰天滑倒在地上。
那女的穿一身牛仔裙,赶忙弯下腰拉那男的。男的借女的手力跳站了起来,接着两人便山羊一般跑开去。街两边商店里和商店门前檐下人群爆发出了一阵哄笑,我发现身旁的女子也噗哧地一笑。少男少女跑远了,接着消失在了雨幕中。大街又恢复了一片雨声。我重又开始看雨景。雨帘如瀑。望着雨,我不禁忽然想起了我的此时此刻不知身在何方的蔺若依,想起了她的那老是忧思的姣洁的面影,想起了由她设计完成的那一次我们最辉煌的雨后爱情。她是我人生之路上的一曲最美妙的生命诗章。
我们在一起不知送走了多少个温情如霞的安喀拉拉的黄昏和多少个幽梦如紫蓝的天空的安喀拉拉的星月之夜,我们的爱情就如同从赤褐色的阿拉塔尔山顶流下来的温泉流水一般在我们的体内鼓荡着我们美好的生命。那是一年前的一天正午的事情。那天前的有一天晚上她对我说,我们创造一次人世间最辉煌的爱情吧。我说什么时候。她说你等着吧到时候我告诉你。大概过了半个月,一个周六早上,她忽然来找我。她说:走吧。我们便往城外走。这是个阴霾重重的日子,我们在草原上匆匆走着,一直朝东。
大约走了一小时四十分钟,一阵倾盆大雨便在滚滚的雷声中隆隆而下了。我们一起跑进一个牧民迁场后留下的小羊房里躲了起来。我以为她所说的最辉煌的爱情就是在雷雨下的小屋里在隆隆的雷声中做爱,便扑上去抱住她狂吻起来。
可是她阻止了我。她说,等会儿我的宝贝儿,你看天边。我被她的奇怪的举止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便和她一起看小屋外的雨。大草原没了天,没了地,只有如瓢泼的雨在飘摇着整个世界,雨线遮去了所有景物。然而不一会儿,暴雨竟嘎然而至,紧接着云块远去美丽的阳光重又照亮了草原。我记得当时我看了一下表,是正午一时过。她说开始吧,我说开始吧,我们就走出小屋。我们,
“哈,雨停了!”
不知是谁的这么一声呼喊把我的回忆惊断了。我回过神来看了看周围的人群又看大街,发现雨真是停了。我舒展了一下身子。大街上已重又开始了车辆的往来,避雨的人们也重又撒上了大街,那三只鸽子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我回身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发现她也正准备往街上走,头发已开始变干,白丽的小耳垂更使我觉出一种生动。在我看她的时候她也望了我一眼,可爱的朱唇随之一弯开启,光灿灿的盈盈的笑从红唇间的牙齿间逸出,向我飘浮过来。我把身子转向了她。
“需要帮忙吗?”
我笑着问道,我觉着让这样一个轻柔的女子提着皮箱在大街上走让人心疼。
女子笑了笑,美目中荡漾出一种热意。“那就太谢谢了!”
她以这样的语气表达了她同意让帮忙的愿望,声音是一种生动的沙哑,我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磁性嗓子了。
我躬身提起了小皮箱。提起的时候我方感觉到了这皮箱的沉重。
我提着皮箱下了台阶往大街上走,在走到了人行道上的时候女子跟了上来。天已完全晴了过来。我抬头看了看天,雨时的乌云已全然不见,看到的是一垛又一垛颇让人舒心的白云,天变得非常非常的蓝。
“安喀拉拉就是这样,晴雨都是转眼间的事。”我边走边这样无话找话地说,另外我也觉着只有这样说才好些,因为我估计她大概是外地人。
她噢了一声继续跟着我走。
我大步走着。步上人行道后又拐向了朝东的方向,因为女子原是拦过朝东的马的的。在走到了开始的时候女子站过的地方我没有停下来,女子也没有让我停,这使我感觉到了幸运之神已向我摇动了橄榄枝。雨后的安喀拉拉小城显出了一种湿漉漉明晃晃的鲜亮和繁华,太阳开始暖融融起来,往来的人们的脸上都变得明艳泽泽。我感到身上热热的。我觉得这挺好,衣服不常时间就会变干的。女子赶到了和我并排的位置。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头上、脖颈间以及紫盈盈的全身都腾着热气。我又闻到了她紫罗兰一般的纯美而又清芳的呼吸。
“安喀拉拉以前我来过几次,倒没遇到过这样的天气。”女子接着我的话说。
“这是安喀拉拉八九月份的一个奇景,今天算你运气。”我说。我觉得我的嗓音挺好听。
“这个季节这样真好!”
女子一边赶着步子一边这样说。我意识到我走得太快了。“特别是现在这样雨一过马上就出了太阳。”说着女子望了我一眼。
我们就这样交谈了起来,我问了她要去的地方。她告诉我她到海南东方集团安喀拉拉边贸公司大楼前就算到达目的地了,那儿有人接她。这样我便领着她岔进了东北小什字北三街。北三街是一个维吾尔人片区,一院连着一院的伊斯兰风格的宅居显然使女子觉得新奇。我们在这片宅区的小巷里左穿右拐,在热瓦甫琴声和达卜鼓声中整整走了二十多分钟。片区小街内的一些维吾尔族妇女和小巴郎看着我们走过,女子紧挨着我微笑地走着,使他们把我们误认作了一对恩爱夫妻。我们终于走出了一条小巷来到了北环东路,远远地就看了东面的二十七层的海南东方大楼。女子放慢了步子,我也放慢了步子。我看到她的衣裙已差不多干了,我似乎觉得她要说什么话,但她没有说。我们终于走到了二十七层海南大楼前的小广场的西南边上。
我们停了下来,我把小红皮箱放在了脚前。
女子的脸绽放出了灿烂的微笑。“真太谢谢你了。”
女子说,“你就像个白马王子,让我一路上觉得高兴。”说完,她又笑了笑。
“可惜。”
我斟字酌句地说。“可惜你不是安喀拉拉的居民。不然,我就一定作你的白衣骑士。”
女子听罢,又笑了起来。
安喀拉拉真是一个像变魔术一般快速长大的城市。她原本是一个维吾尔、哈萨克、蒙古、回族以及汉族等共十三个民族杂居的边境小城,维吾尔是主体民族。小城的四周是草原,城内多是维吾尔等几个主要民族的不同建筑风格的一片一片的平房,石头铺的小街上常是维吾尔人的马车和哈萨克人、蒙古人骑着的马得得得地走过。然而,六年前国家在这个边境区内的边境阿拉塔尔山口设立了与相邻的H国的边贸口岸,安喀拉拉小城便在几年间变了样。
阿拉塔尔山口在安喀拉拉小城北面三百多公里的地方,同样都叫做阿拉塔尔的一座赤褐色的山和一座紫蓝色的山在那儿交汇,山口的那边便是H国。山口这边有一条河,河畔南面有一片古建筑遗址,叫阿拉塔尔古城,阿拉塔尔山及山口之名大概都是源于这座古城。
口岸开放以后,安喀拉拉小城便变魔术般地长出了不少的楼厦,先是海关、边检站、省、地边贸事务管理局、管理处,接着是邻近省区的一些地州市县的驻安喀拉拉商贸办事处,再后便是内地以至沿海的一些大企业的集团公司×厂矿的安喀拉拉公司诸等,楼房由四层、五层、六层、七层乃止十层、十三层、十七层地挣着劲儿地往天空中长,最高的海南东方集团安喀拉拉公司,高达二十七层。
随之而来的,是小城中的陌生人多了起来。这给小城中的人带来了生财之道,不少人家办起了小商店,开起了小饭馆,而维吾尔人、哈萨克人、蒙古人等,其中的不少,则是用从前套车的或是骑用的马办起了小马的士。后来小城加强了城市管理,马的士的主人们便都给马的士的马的屁股上挂上了一个一个的马粪兜儿。自此,安喀拉拉大街,便很是一种马屁股上挂着马粪兜儿的车篷豪华的马的士满街跑的景象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便是处于一种极度的思念和担忧之中了。担忧的对象自然是我的的不知去了何方的蔺若依,我实在闹不明白她真是在和我闹恶作剧呢?还是真的遇上了其他可怕的意外。若真是后一种情况,那问题可就太严重了。最起码不能排除一种可能,她是被什么坏人或是黑社会劫持了去。至于思念对象,便是蔺若依和那个不知姓名和来历也不知去了何处而又如紫罗兰一般美丽迷人的大概是一位少妇的女子两个人了。
这样,我便整天价似一条饿瘪了肚子为找到一块两块的谁啃剩的肉骨头的浑身长满了癞疮的瘦狗一般白天黑夜地满大街游走。好在馆里的头儿早已放弃了让我人模狗样地做一点他所谓的正经事的希望,使我这样有足够的时间到处跑着干我给他们说的寻找创作灵感的活儿。
我所在的县文化馆现在早已变成了杂货铺,一楼二楼三楼和五楼全给生意人们租去开了饭馆、卡拉OK厅和用烂玻璃片骗人的眼睛店或者卖一些假烟假酒的小商店,只剩下的四楼作了办公室。实际上办公室里也没有办公,因为除我以外的同仁们都在拿着国家的工资做着向这些七店八厅等收费要钱的经营大事。据我所知,馆长大人在这些七店八厅上可没少捞好处。
这些出租的门店的出租标准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生意人们为了获大利以降低租费为目标给他老大人每年私下给个三千五千的是必然的事。这是一个佛爷般笑眯眯的老人家,他从管理费中拿出极少的一部分,一些用红包包着送了算是主管领导的文化局长,一些给参与管理的同仁们发了奖金,把上下的嘴都给堵了个舒服。奖金自然与我这个不参与管理的人无缘。但老人家给了我自由。老人家说我是最热爱人才啊,小伙子,人才啊!你就自由自在搞你伟大的创作吧,稿费来了可别记了我这老朽噢!就这样,我的自由,他的腰包,作了各取所需而又心领神会的交易。
就是这样,我满大街地慌恐而又有所期盼地游荡,想着能拾得一点有关我的蔺若依的迅息或是再碰遇到那位紫罗兰女子。县一中我每天都去一趟,学校门房的看门老头我已问过九次,但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老革命家现在没见到我就烦了,最后两次甚至还没等到我走近他那粘满蚊虫屎的玻璃窗子他便开始摇手了,活像是在往远赶一只讨厌的苍蝇。暑假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我的狗脚迈动的声音在锁着门的教室与教室之间荡出了空洞的回响。
然而,我终于还是又一次见到了那不知姓名的紫罗兰女子,而且就是在这天,又一件奇怪的事件降临到了我的头上。这是我邂逅了那个紫罗兰女子之后的第四天,即我亲爱的蔺若依失踪的第九天。这一天,仇达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在安喀拉拉小城里除了蔺若依之外有三个重要的朋友:一个是哈萨克族诗人兼警察哈布.扎比拉,一个是现在已弃画从商的维吾尔族青年画家阿布都热依木,一个是古玩收藏家仇达。我们作为安喀拉拉的腕级名人在小城文化界结成了一个小圈子。可是,自从蔺若依失踪,他们竟似给热风吹走的干骆驼茨一般见不着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