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朋友中,画家阿布都热依木常年在阿拉塔尔口岸开他的红兜兜歌舞厅,他在那儿的阿拉塔尔古城还开着一个画店;诗人兼警察哈布.扎比拉虽也多在县城里,但也老跑案子忙得顾头顾不住脚,以前聚聚之类的事也都是他得闲的时候来找我。他俩我见不着倒也罢了,可这仇达仁兄这样可就太有点不够意思了。
仇达仁兄说出来全中国概也有不少人知其大名。他曾在《青年文学》1997年的某期和同年的《中国信息报》、《中华工商时报》、《南方周末》等几家大报上神侃过几通关于收藏的宏论,由此迷得广州、西安、成都的三几位甩着披肩长发的妙龄女子千里迢迢来到安喀拉拉哭哭啼啼地要嫁给他。这使得这位仁兄得意了半年多时间。当然,他在安喀拉拉本就老是一副神情高雅的雅皮士样子。但我们这些圈内的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内心深处充满了愤怒和悲苦的时代斗士。这主要是因了他的饱受了屈辱的荒唐的出身和不幸的童年。
仇达六一年出生,小我一岁。他父亲是地主出身,母亲是他家乡十里八村都闻名的美人儿。这从他仇达仁兄的现在的长相上就看得出来。他一米八个头,饱满的圆额下肤如脂膏,眼如夜月,眉如俏剑,鼻如亮玉,嘴似百合。仇达父亲一个地主儿子在那样一个时代找上这么一个美妇结果可想而知。问题就出在这里。仇达的父母亲在五八年的大跃进炼钢炉前结婚,他母亲的美丽自然折磨得村子里的男人们彻夜难眠。有这么三个人,一个村长,一个队长,一个会计,分别姓高性孙姓郑。
婚后的仇达母亲就是被这三个人纠缠。对此,仇达的父亲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夜夜外出借酒消愁。某夜,仇达父亲竟喝得烂醉,一个人摇摇晃晃往家走。半路上洒了把尿便系裤带,一糊涂竟将他靠身子的一棵小白杨系进了裤带里。这样,仇达父亲一走,小树便拉他一下,一走拉他一下。仇达父亲如此这般咋也挣不开,以为这是让他喝了酒的主人家在纠缠他拉着他不放,便树拉他一下他也打一下树,嘴里叨叨: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说了我不喝了不喝了你怎么还拉住不放?不喝了,我真的不喝了,你放开我吧!但终还是走不脱。
几次三番之后,仇达父亲终于发现拉他的不是人而是系进他裤带里的树,便骂了起来:这世道,人软了树也来欺负。骂毕,便笑,笑罢,便哭,哭罢又笑,这样在哭哭笑笑好常时间之后,他便走进了更深广的黑暗。从此,仇达父亲便永远消失了。对此,村上的人,有的说他可能是被狼吃了,有的说他可能是到远地流浪去了,总之是村里人再永远没有见到他。不久,仇达的母亲生出了仇达,开始了与儿子仇达的母子相依的困苦生活。光影荏苒,转眼间七八年也就过去,仇达到了该上学的年龄。
仇达母亲觉得,儿子要上学,也该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起个名字,便领着仇达去找同村里的一个当时最有学问又曾给仇达的爷爷当过油坊帐房先生的老先生。然而事情有点奇巧,这位老先生在给仇达的爷爷当油坊帐房时曾几次三番私贪仇达爷爷油坊的油料,事情偏偏给仇达爷爷发现。结果是老先生被赶出油坊自此名臭乡野长达几十年。现在仇达母亲领着当年东家的孙子求上门来,这老先生便想借机狠狠出口恶气。老先生心里狞笑着,脸上却是一种极仔细听仇达母亲说话的神情。
听罢仇达母亲的来意,老先生慢慢说到:按说呢,这事儿我是一定要尽力的。可是呢,你知道,我对这娃子的身世也是知道一点儿的。这让我为难了。他是落进老东家地里的籽儿,我可以按他老子的姓给他起个名字的。可是不行,这娃子不是老东家的人的种,用了老东家家的姓,老东家在九泉之下也是要怨我的呀!但要用他真正的父亲的姓呢,我又不知道高主任、孙队长、郑会计三个谁是他真正的父亲。
说完,这老先生便停下来,装作叹起气来。仇达母亲虽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却是个特老实的那种,又没上过一天学,听到老先生如此说,心中真也一时没了注意。老先生定定地望着她。最后,仇达母亲像是因着什么横了一下心似地说道:他帐房爷,你就不要那么太挑剔了。你知道,那三个畜牲那时候每天晚上都他不来你来地折腾我,我又能从哪里知道是谁弄中了的呢?你就相端着随便起一个算了,就算是娃娃的个记号,上学总得有个名字啊。听仇达母亲如此说,老先生终于开了口。
好吧,老先生像是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那就叫,郭春海吧。老先生一字一叨地说了起来,且一边说一边将手指头在空中比划。这郭字是由高主任的高字的上半截、孙队长的孙字的左半个和郑会计的郑字的右半个三个偏旁组成,表示这娃儿他三个人都有份;这春字,折开来就是三个人都那个的意思,意思就是当时他们三个都那个了;这最后一个海字,折开来便是他们三个人每人一点。想想看,海字的右半个不就是个每个人的每字么?而把每字折开,那上边的不正是个人的人字么?每字这边加上三点水儿,意思不就全有了么?这就样,仇达被起上了郭春海的名字。
可是,仇达让老先生起名字的事以及老先生对郭春海名字的解释却不胫而走,很快在全村传开了,仇达在学校里自然成了全校学生取笑进而欺负的对象。人们可以想象,少年时代的仇达是受了多少和多么大的屈辱!然而,这对仇达的成长却产生了其他人难以享有的正面的影响,那就是仇达以一种愤怒的勤奋在学校里成了一名优等生并于四年级时用母亲的姓自己将姓名由郭春海改成仇达一直愤怒到了进了大学的门。
仇达毕业后坚决没有回他那个县而自告奋勇地报名来到了这安喀拉拉。他原想来时想把母亲也带来,好让她也享享城市里人的福。但是,就在他毕业办好了到安喀拉拉的手续时,他可怜的母亲去世了。
这天,即我邂逅那紫罗兰女子的第四天,我心爱的蔺若依失踪后第九天,仇达打来了电话。
当时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冥想,我希望香烟的轻霭能平复我心中的郁闷。仇达现在的单位是县统计局所属计算站的经济师,但他的电话却是从大街上打来的,因为我从电话听筒里听到了汽车的喇叭声和拖拉机开过去的声音,像是在哪个方向的二环路一带。我从听筒里还听到了一个粗嗓子女人吵架的叫骂。仇达在电话里仍是那副日常的长兄风范的声调,他让我下班的时候和他一起到蓝天使餐馆里去吃顿饭。
我可真不知道这个名字怪兮兮的餐馆在什么地方。他在话筒里对我说道,这个蓝天使餐馆在南二环东路的东端,你在那里进了马掌铁市场再往东走,走到头再往南走二十多米,噢不对,三十多米,这时你抬头看,有个叫红蜻蜓娱乐宫的,新修的,楼顶有红蜻蜓三个大字,在楼东有个小巷子。你朝小巷子深处望,可望到小巷子八九米深的地方有一根电杆,电杆上画有一个有五个手指的红手掌。
你就顺着那个巷子往里走,走到那个电杆下再顺着那红手掌五根手指所指的方向拐,那便是蓝天使,是一幢小二楼,别有情趣。你可一定来呐!我知道你这两天有心事,呆着也是呆着。说完,他便压了电话。天哪,多麻缠的地方!马掌铁市场我倒也常逛,可我怎么就没发现那里啥时候哪儿又修了个什么红蜻蜓酒楼呢?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发现已是四点一刻过了。我想也好,早一点走吧,一路多转转,也好散散心。这么想着,便收拾了桌子上的东西,下楼直朝着南二环东路方向奔去。
马掌铁市场是一个工艺品市场,马掌铁仅是个名字而已,是不是早年间这里是一个卖马掌铁的地方就不得而知了。市场里卖的各种各样的西部各少数民族的工艺品已在全国有了点知名度了,情形就像是拉萨的八角街,所不同的是八角街作生意的多是藏族人而这里的生意人却是维吾尔人、哈萨克人、蒙古族人、回族人、塔吉克人都有,分不出主次。
我进了市场的时候全市场的生意正盛,各民族语言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工艺品货台由一条一条的条形水泥台排列而成,水泥台上空是用绿色石棉板搭成的凉棚盖,各色的工艺品就是摆在这些水泥台上。从各地来的游客拥行于一行一行的水泥台之间,其中有不少是外国人。暖融融的太阳照耀着市场,照耀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被游客们簇拥着朝东移动。我在一个专卖冬布拉琴的货台前停留了一会儿。摊主是一个头戴白皮吐马克的哈萨克老艺人,他盘坐于货台前的一个木凳上,叮叮咚咚的冬布拉琴声从他干枯而又灵巧的指缝间迸溅出来。我为老人的琴声而感动,脑际浮动出了草原的美景。老人的第三曲弹完,我挤出围观的人堆又接着往东移行。我觉得我的眼中旋满了泪花,我不知道这样的几首草原歌曲怎么就勾起了我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儿的思念。我抬头看了一下已西斜的太阳,又看了一圈前后左右的游人。就在这一刻,我发现了那个美丽的紫罗兰女子。
我止住了脚步,定定地朝那女子望去。不少的人从我的身前身后拥推而过。真是那个紫罗兰女子!正走在和我隔着两行货台的人流中。她还穿着那身紫罗兰色的衣裙,还是那种直洒而下的披肩发型。我是朝东走着,她是向西移行。在众多的各色的帽子、后脑勺和面孔中她的那张脸就像杂色的云中时浮时隐的一块月亮一般明艳照人。
女子走动的时候时不时地用手辅助着甩动一下她那黑色瀑布一般的长发,打出一弧耀眼的光团。我心中有一种新的激情在涌动。我挤开人群朝东疾走,这招致了不少人的侧目,但是我知道我已无须顾及那么多了。我走到了人群的东端,又往北拐。然而拐弯处人更多,游客们口中呼出的各种呼吸直扑我的脸。我约莫用去了五分钟时间才挤到了紫罗兰女子所在的那股人流之中。
我远远地看到了女子的头影。看来紫罗兰女子的童年是比较美好的,因为她的后脑勺是那样的圆,不被父母宠爱的婴儿是得不到父母的包括摆正婴儿的睡姿以使其头睡得很圆等在内的精心的爱护的。向西走的时候,面对着阳光使我的眼前一片朦胧,我觉得眼前行人们的头上都戴上了一个金色的光环。美丽的紫罗兰女子变成了一位女神。
我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我在人们的头颅的间隙中看着我的美丽的女神那颗优雅美丽的头颅移动。女子走到了西端,在那儿又转弯儿朝北,接着融入了第七道货郎间的人流中朝东行了。这样我们便是斜对而行了。我希望在我们之间斜错着相对地不断接近的这一段时间内我美丽的女神她能看到我,我甚至为此感觉到了我心灵的颤栗。
女子在隔着一条货郎的人流里相错着移近来。她的那张脸儿映着阳光显得更为动人。我又看到了她那可爱可亲的白丽的耳垂。我们在接近,接近,终于到了对直的位置,我感觉到我的喉咙里有一股呐喊要跳出来。但是,我什么也没有喊出。就在这一刹,女子错行过去了。哦,她没有看到我!我感觉到一身热汗。但即而我便重又振奋了精神,我开始了第二次人群中的拼搏。
我插着行人中的缝隙行至西端往北再往东拐进了第七道人流。这一道人流行人较为疏朗一些,几分钟我就插到了距女子六七米的地方,我已能在人体的空隙间看到女子那时隐时现的全部身姿了。我放慢了脚步,我想能有一点时间休息一下我的在人流中挤行了这么长时间的热汗淋漓的身心。我一边慢行,一边偷眼欣赏我的美丽的女神的全部走姿。现在我是全顺光地看我的女子了,她在前面盈盈轻行,像一朵紫罗兰花瓣集成的云朵,一影阳光中的杨柳枝,一飘桦树林中移动的青青翠竹。
她自然柔然盎然地自在行走,很快使我燥热的心平静下来。这样我便开始了我三天前没有继续下去的判断。看来她确是一个外来者,一个美丽的女独行客。可她为什么来到了这安喀拉拉呢?就在我这么胡七乱八地想着的时候,两堵黑色的衣影挡去了我的视线。我抬头一看,是两个高大的壮汉,一个一脸的络腮胡,一个是文质彬彬的光头。
我不知道是从哪里突然冒出了这么两个宠然大物来。我试图躲开这两堵大物赶紧向前行,我必须跟住我的美丽的女子。可是这时已到了市场东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而两个大汉就堵在离我最近的地方,他俩就像两堵高墙横住了我的去路。
女子的身影此刻自然是完全看不见了,我着急起来,我一不小心竟撞到了两个大汉的屁股上,光头大汉马上回头狠瞪了我一眼。这一眼使我想起了鲁迅先生《一件小事》中的一句话来,真觉一下子给榨出皮袍下我的一个“小”来。这么一想,我竟心里自笑起来,随之便也有了胆量,便再挤。这一挤的结果是使我遭受了我没想到的一场难堪。两个大汉脸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