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身旁小伙子介绍的手势对村子的全境作了更大范围的审视。村子的西面的更远处大概有一条河流,远远望去,美似一条飘动着的弯弯曲曲的金带子。河流与村落之间,有一条前后不连接的南北向的由小建筑物和毡房形成的连续不断的群落带。群落带的中部,有一座四层楼,很精巧的样子。显然,那群落带即是巴扎了。
村落的南面,是一片平阔的草原,一直伸向很远,偶有几顶毡房扎在草茵中,连同草原一并被夕阳照得殷红。毡房的四野,有一片一片红白色的移动着的片状的东西,大概是羊群。
目光向西越过河很远,有隐约的锯齿般的切割着西天红霞的一抹黑影,看似山的样子。看着这一切,我真是觉得有些陶醉了。骑马出镇子的时候,我心里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我真担心那引诱使我千里远行到这里的朋友的信是一个小孩儿的玩笑,我一直很少说话。那一段路本不长,但我却觉得在马背上摇了好常时间。
刚出镇子的时候,是一片沙漠;过了两三里,进入了草原,但我一点也没有用心细看,只任马儿那么地颠着走着。现在看来,我的担心真有点多余了。我告别了小伙子,下了马对小伙子说了几句感激之类的话,赶紧朝村子里走去。
我快步地朝村落走着,美丽的西天红霞映照着草原,映照着村落,映照着我。我的心情如霞光一样美好。在快进村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我觉得应该考虑清楚该如何打问朋友的住处才好。就在这时候,一声马的嘶鸣从我刚走下的身后的大草梁顶上的什么地方飘了过来。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金发女郎跨在一匹大红马上正从大草梁顶上飞跃而过。那金发女郎穿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在马奔跃的时候下摆在身后飘起,使整个身体如一团轻纱凌空拽动,女郎的金发也随着飘动,烂若一把金色的火炬,把她那张美丽的脸儿衬得远远看去如梦一般令人遐想。我被这景致惊呆了。这偏远的哈萨克部里竟会有如此迷人的金发女郎啊!大概是位来这里旅游观光的欧洲姑娘吧?我想。
那女郎打马飞奔着往西而去,我的目光也随着那跃动着的影子移动。马影在奔到快接近那巴扎群落带的地方给拨转了过来,又向村落奔回来。在接近村落的时候,马儿放慢了速度,先往南拐向走了一小段,接着,便进了村落,接着,看不见了。我赶紧往村落里走。
在进了村落的时候在我面前铺开了三条小街道。我走过了第一条街道又进入了第二条街道的时候,我看到了那金发女郎了,她正在街南的一个美丽的用铁栏杆围起的院落的门前从马上跳下来往院子里面走。我想我该是到那个院前问问朋友的住处的。我现在想我当时是肯定有借机与那金发女郎搭讪和相识的想入非非的想法的。
然而在往那个院落方向走的时候,那个女郎已被迎出门的几个显然是哈萨克人的主人迎进了院子。此刻夕阳已近乎消亡殆尽,有带红色的黑暗正从天上思谋着降落下来。从街上往两边看,房子全差不多是伊斯兰的那种风格,有大人、小孩在街上往来,有几个小孩在追着跑着玩。大人们在悄悄聊着天,那种哈萨克语如蝙蝠的拍动的翅膀一样飘来飘去。
我出现在小街上的时候他们都停住了说话或手工活诸等抬头看我,显然他们都在判断我这个陌生人的来由了。还有几个正在院门前放着的小桌上吃着肉的,见我走过,都停住了嘴朝我望。
我已顾不上了这些,实际上是那金发女郎带走了我的心,我走过人们的目光朝着女郎进去的那个院落走去。然而在待我走到了那院门前的时候,那院子里的其他的人都已早都进了屋,只有一穿一身干净青衣头包大尾白包巾的老妪正欲关上院门。我赶忙上前搭言,并说出了朋友的名字。
这时,街上的几个年轻人和小孩也走了过来,听着我说什么,并相互用耳语窃窃私语。那老妪听罢我的话,想了想,摇摇头,摇罢,又抬头想。我便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顿着音节重复了一次我朋友的名字。老妪又使劲地想了一阵。在她这样想的时候,我巴望着她,身后的人群中响起了不大的嗡嗡声。终于,那老妪又一次摇了摇头,并笑了笑。
我感觉到我有点失望了。这时从屋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他们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人声。我希望这时候那个金发女郎也能出来。可是,没有,出来的只有他们两个。一老一少走过来,老妪便向他们用哈语嘟噜起来。一老一少听罢,都把头转向了我,其中的年轻者用汉语对我说:“象是没有这样一个人。”
说完,又用哈语对我身后的人们说话,大概是问他们知不知道,语流中我听到了朋友名字的三个音节。我也转过身看我身后的人。他们中又一次发出了嗡嗡声,像是在相互议论和提醒之类,接着,大多数便摇头。这下,我心中直叫苦了。然而,就在这时,他们中的一个,却用汉语叫了一声。他问:“是叫×的?”
这分明给我带来了希望,其他人也都把目光向发问者集中了过去,我赶紧把行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掏出了那封信,把上半页折过去,走到那人近前指着信上朋友有署名让他看。他一看,抬起了头。“对了,是他!”
他说,接着把头转向了众人。“他找的就是,就是那个诗人!”
他大声向众人说。“他原先的名字就叫×,现在的名字是他刚来这儿时改的。”
事情终于明了,我忙向众人告了别,也顾不得再想那个金发女郎,便跟着这位知道朋友名字的人走。我们先是往西走,到街尽头又转向南拐进了第三条小街。这时候,其他人都多已散去,但还有几个看红火的小孩跟着我们走。
给我带路的人边走边用汉语对我说:“你这朋友现在已不大写字了。他现在做起了买卖,常从巴里坤、伊犁等地方把工艺品购了来,在这儿的巴扎上卖出去,现在已好有些钱了,大概入秋就要和哈依卡大婶的女儿兰库丽姑娘结婚了。诶,也算他命好,兰库丽是个好姑娘。你这朋友大概也是个苦命人,他刚从南疆来到这里的时候真像是一头病羊一样可怜。哈依卡大婶收留了他。这不,安拉保佑他过上了好日子!”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了一个院门前,年轻人推开了院门,边往里走边喊我的朋友的我刚才才知道的哈萨克名字:“远方的朋友找你来了,!”
那些小孩都在院门外停住了,我眼着年轻人进了屋子。我们进了屋子的时候一位哈萨克族大婶正与一位哈萨克族少女在一个小方桌前吃饭,我估摸她俩便是哈依卡大婶和兰库丽姑娘了。那年轻人进了屋子以后便站住,右手抚胸,嘴里说了句哈语“阿曼佳克斯”便接着说“不在呀?他远方的朋友来看他来了。”见他那样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右手抚胸,走上前说了我从哪里来。大婶一听赶紧上前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手。“安拉呀!”
她用汉语表示欢呼。“你大概就是那个作家夸父吧?哎呀,远客呀!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那少女也羞涩地朝我笑了笑,便走到里面的墙角拉亮了电灯,屋子里赫然明亮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可其他人都没有来。”
哈依卡大婶接着说话。“他还以为你们都不来了,便大前天到巴里坤跑货去了。可刚走后,你们却又来了。你是第二位啦,第一位一听十几天以后才能来,等不住,便待了一天就走了,今天刚走。你可不要急着走了,多待几天啊。哈萨克人的屋子对善良的远方客人永远都是欢迎的!”
老人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热切地拉着我和领我来的年轻人坐。我坐下了,可那年轻人说什么也不坐,说有点事便告辞出去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墙四周挂着上面织着奇怪图案的壁挂,使整个屋子显得很绚丽而又雅致。
屋子上墙的高处,贴着几张彩面,其中的一张内容我知道,是麦加的那座大清真寺,那是全世界伊斯兰教众心目中的圣殿。屋子的左侧有一个套间,隐约可看见里面有一铺设华美的大床。在我打量屋子的功夫,兰库丽已把我面前的小方桌擦抹干净,这时端上了一大盘油食。我来时做过这方面的知识准备,看了不少关于哈萨克族的民俗和风情的书。
我知道,这些油食叫包尔沙克,上面放着分别盛有酥油、白糖、水果糖等的几个小碟。包尔沙克刚放定,哈依卡大婶已又端上高高一盘羊肉放在了包尔沙克的旁边,羊肉冒着热气。兰库丽姑娘给我递上了奶茶。哈依卡大婶边摆弄羊肉盘边对我笑言:“大老远的,一定早饿了吧?吃吧,吃吧,吃草多的马子才是好马子。”我也笑了。
这段时间我已对我的下一步行动有了初步考虑,我觉得我该尽快离开这里才好。看起来,我的朋友现在在经过了较多的苦难之后大概已变好了,想着他现在确实已诚心要作这个哈萨克族家庭中的正式成员了。但是,我还是担心这伙计恶习未尽,在这里的这一切是权宜之计的骗局。而哈萨克人又是最纯朴厚道的民族之一,我今天在这里吃住,而日后他若真的欺骗了这家人,那么我的名声也就会因在这里的一夜吃住而受到牵连。
这么想着,哈萨克人有一个风俗,只要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不管认识与否,也不管是哪个民族,他们都要拿出最好最丰盛的吃喝盛情招待的,而且吃得越多他们越高兴;如果你吃得太少或是一点不吃,那他们就会认为你是嫌弃他们而生气的。因而,手抓着整盘的香喷喷的羊肉,我作出了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在吃完了一块羊肉之后又端起奶茶一饮而尽便起身告辞。哈依卡大婶母女显然没有想到我的这一举动,哈依卡大婶睁大了眼睛。“怎么,你要走?”她说。“来这里不在你朋友家住去住哪里?肉还都没开吃!”
我赶忙撒谎说约下的一个朋友今天也来,说好的在巴扎的旅馆里碰头的,我须到那里去与他见面的,而且我也确实吃饱了。“我们写东西的人食量小,都是些鸡肠肚子。”我说。“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香的肉,吃不足我可是不放过的。”
听我这么说,哈依卡大婶便笑了,但还是坚持要我住在她家里。对此,我使出所有说话本领婉言谢绝,最后终于出了门。哈依卡大婶母女把我一直送出了院门外,一再叮咛到巴扎上与约定同来的人碰面后请来一同来家里多住些日子等我的朋友回来,这些日子一定要在她家里吃饭。我诺诺着,快步往村落外走。
天已完全黑了。实际上,从村落走到巴扎的这一段路并不是在远处看到的那么近。巴扎之夜的灯火的微光这时已完全成为我唯一的慰藉。很明显,这次边境之行已真正成为自费旅行,等待朋友回来面晤已无多大可能。我想这也好,老早就想着能到西部边境转转,这样一来,无牵无挂地在这里游荡几天也算不虚此行,我现在最关心的是到巴扎的什么地方吃饱肚子再喝点啤饮好好睡上一夜了。我加快脚步走了起来,不一会儿便进了巴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