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扎就在河堤不远的地方,面对面地摆列了长长两排帐篷搭起的货棚,间或夹有一两间砖木结构的房子。那个高高的四层楼果然是巴扎的管理机构,几间房子里明亮的灯光透出。
货棚间不断见到有人在歇凉、聊天,偶尔还不知从那里飘出女人们的轻笑。河这时看不大清,但能听到轻轻的水声,听得出是不远的距离。我顺着巴扎的通道从南往北走。一路见到了两个小旅馆,一个叫夜玫瑰,是个小院式;另一个叫布拉都河,在北面紧靠着那座四层楼,是个小二层楼,上面住宿,下面带一间饭馆的那种。
我走进了这个饭馆,里面有几个男人在喝酒,正是酒酣意兴之际。他们和女老板都说的是汉语,在我进去的时候便停住喝酒看了我好一会,这使我差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被女老板引导着在最里面的一个圆桌上要了一面一菜一瓶啤酒。然而,那几个饮者的对话却引起了我的注意。“咳,真是。”
我听到饮者中的一个干头中年说,似乎是接着前面的话题。“这夏达提二十七年前跑到了苏联都说被打死了,谁知他竟活得比谁都旺,而且竟还生出了那么美的一个金发女儿来。你说这鸡巴事。”
干头中年说完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酒。“你们不知道。”
一个年老一点的接过了话题。“夏达提是王八抱住了天鹅腿,他到苏联碰到了一个入了苏联籍的瑞典人的女儿,结了婚。”
其他几个都赶紧噢噢点头。饭的味道不错。“这么说,夏达提这丫头的金头发是那瑞典女人遗传的了?”
一个瘦猴模样的这样问,他嘴里正嚼着菜。年老一点的没有搭理瘦猴,接着说下去。“外国人发财就是容易,这丫头长大了,现在成了哈萨克斯坦的大商人。她这次回乡,就像这艾拉克塔木草原上飞来了一只金鸽子。”
听到这儿,我心里禁不住一阵热切。我想他们说的金发女郎大概就是我进村进看到的那个金发女郎了,我竖直了耳朵听他们说下去。“是啊,真是只金鸽子啊!”
那年老的接着前面的话自语。这时那个瘦猴接住了话。“那,老哥,你就做做好事,让我娶她作老婆吧。”
他的瘦长脖子伸得像个鸟。“你看她那屁股,又圆又大。”
干头哧地打了瘦猴一拳:“就你那德行?嘿,嘿,你就是把你那玩意儿想成个马蹄子也白搭。你呀,天生是那种花三十块钱在夜玫瑰身上打一次洞的货。”
瘦猴像瘦鸭子一样干笑了起来。夜玫瑰三个字使我想起了刚才在巴扎南部看到的那个夜玫瑰旅馆来,我想那个夜玫瑰小旅馆里大概有暗娼了。我继续吃饭,菜有点咸。那个年老一点的话又飘了过来:“你就是一匹漂亮精壮的马儿也挨不上了。”
他大概是在取笑瘦猴。“她早嫁人了,男的是一个哈萨克斯坦的大富翁,明天也就来了。”
其他的几个再不言语,女老板摆弄碟碗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的心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那几个人又开始饮酒,说笑。这时,一个女子从外面的黑暗中走了进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看不出是否已婚,皮肤很白,鸭蛋型的脸,头发是被烫卷的样子,后面中部扎起,其余晃落而下,使得耳轮成为一种隐约晃见的样子,望着觉得可人,穿一身粉裙子,看上去如出水的芙蓉。
这是我后来看真切时的她的样子。她刚进门的时候我没有太注意,直到她和那女老板说话时我才注意了她,而一注意她,我就不禁吃了一惊。她分明就是那个在火车上和我浪漫了的那个小美人。在我看她的时候,她也看了我一眼。这一看,我又放了心。她不是那个,仅是像而已。而这时候那几个喝酒人中的那个瘦猴已跳起来迎了上去,是一种浑身痒的样子。“吔吔吔吔,真是说鸟儿鸟儿就到,夜玫瑰妹子,是不是想哥哥我来叫了?”
那女子没有搭理瘦猴,径直走向了女老板。“李三姐,你这儿盘子有没有多余的,借我几个,我明早还你。”
“哎啊,我说呢,有贵客了!”
瘦猴酸溜溜地围着女子转。“有了新贵人就看也不看我这老相好了,哎呀呀呀呀!”
“去!”
女老板打了一下瘦猴,瘦猴讪讪地回到桌子上去了。女老板笑着转向了年轻女子。“有,你要几个?”
“三、四个就行了。”
“好,你等忽儿,我给你洗洗。”
女老板说着,开始洗碟子,那女子便站着了。几个男人又开始大笑着调笑她。女子红着脸望了我一眼。这一刻,我心里涌上了一阵悲哀。看来,这就是那个夜玫瑰小旅馆里的妓女了。这真让人不能相信,她长得这么秀美。我猛喝了一口啤酒。我想象着这么美丽的一个人儿被几个粗人压在身子下的情景。最后,我交了钱出门。我走过那女子的时候她又看了我一眼,这使我觉得我的那个部位有点胀。我出了门,身后的饭馆里又是一阵放肆的邪笑。
天上是一片灿烂的繁星,大地被厚厚的黑暗覆盖着。边境巴扎的简陋帐篷里有的已响起了鼾声,有的有悄悄的说话声。该是我想想现在该宿在何处的时候了。我顺着巴扎的中间通道朝南漫步。我原是打算在这里的某一个旅馆里住的。
但是,现在看来已不大可能。全巴扎就布拉都河和夜玫瑰两个小旅馆,我刚才进了的布拉都河看来还是不住为好,那几个喝酒者的面目让我发怵;而夜玫瑰,又是一个可能上妓女床的地方。
我自己的毛病自己清楚,对于女人,我的自制能力颇不牢靠,而那夜玫瑰女子又确实可人。迄今为止,我还没有和任何一个妓女染过指。我一直以为,嫖娼者是世上最可耻的,一个男人到了用金钱换取女人的微笑、欢情乃止肉体的地步,那就太埋汰人啦。巴扎已到了尽头,最南端的一个木棚里出来了一个人,他使劲地看了我一会,重又缩回了头去。我走出了巴扎区。前面是一片平地,我向前走去,在走了一段之后又朝西拐了向。我看到了河。
这河大概就叫布拉都河吧,不然,刚出来的那个旅馆起那么个名字就没有理由了。河水轻轻地流着,泛出天上的星星。我在河边站住,望着一河夜天的散布着星星的紫黑,觉得有一种凄凉弥漫了心头。我想起了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少女,我不知道她此刻会不会在想我。刚才在布拉都河小饭馆里见到的那个叫夜玫瑰的女子此刻也浮现在了脑际,两个面影在脑际里重合了,这使我吃了一惊,我忽然觉得她们俩之间似乎有着什么联系。我摇了摇头,想甩去头脑里她们的影子。我重新又往南走。前面是一幢幢高低不齐的黑影,看样子有一片树林。
我向树林走去,村落的方向传来了一声马嘶,我把头不由地转向了那个方向,我想起了黄昏的时候见到的那个骑马奔跑的金发女郎。从布拉都河饭馆里那几个喝酒者的嘴里,我已分析清楚,他们说的就是她,她是一个回国的华侨。我朝村落里望着,忆想着她在黄昏中打马飞奔的样子,心里涌出了一阵甜蜜的温暖。我觉着我会心地笑了笑。
我终于走到了树林里,树们在散发着白天的阳光浸透在它们身体里的热气。地上长满了柔软的草。我决定就在树林里过夜了。我解下了身上的行包。临躺下身子的一刹那,我想,这就是我的边境之行了,河对面的山那边,大概就是哈萨克斯坦了,此刻,她也许正从劳累的黄昏中归来;而国界这边,一个睡在树林里的远方来的旅行者,却在意念中抚摸着她的金发女儿。我把头枕在行包上,平躺了下来。不一会,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是树林里荡满了薄黄的亮光的时晨,一束束多彩的光线正从林间缝隙里透进来。树林外的太阳大概是已经很高了。我坐起身来,看了看周围,觉得有一种很清新的可笑。周边的草上、树枝上都挂着晶莹的露珠,衣服也被夜露打湿了。我已是多少年没有看到露珠了啊。小时候,我是常常在晨光中看父母在田野上劳作的,他们在满是露水的田埂上割草,在棉秧过腰的地里给棉花打尖,在菜地里把抖着黄亮露珠的金黄的葫芦公花儿揪下极小心地插进葫芦母花儿的花蕊中心给母花儿受粉。
那些时候,我老是像一只小狗蹲在地埂上啃着馒头看着他们那样干活,蝴蝶在花间翻飞飘动,羊儿牛儿在远处的草埂上在阳光中安静地吃草。有时候我也下到地里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捣蛋,但不一会儿,两条小裤腿便让泥水弄得一塌胡涂了。那时候,父亲茁壮,母亲美丽。现在,他们都老了,但此时此刻大概仍在那样地劳作着吧,然而他们含辛茹苦地拉扯大的儿子我此刻却在这遥远的西部边境巴扎的树林里极懒散地舒展着腰肢。我看了看手表,已九点一刻。我起身到河边洗了脸刷了牙便往巴扎上去。
早晨的艾拉克塔木显得很生动美丽,河水很是清美,河对岸也是草原,有几个毡房被朝阳照着,很是醒目,远处有羊群在移动。那段山脉此刻也是一种很生动而又雄劲的紫褐。山上的几座峰巅上有几点极惹目的方白点,大概是边境哨卡的白房子。山下有几排整齐的看真了的白房子,有人在走动。我想那肯定是部队的营房。我进了巴扎区。
白日里的巴扎已全然不是我昨夜见到的那个样子。到处是人,叫卖声响成一片。哈萨克人全穿着民族服装或站或坐在棚屋前的货摊边。东西真是太多,全是我叫不出名儿的。夹道里走的大概全是外来游人,有几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夹在人群中移动,这个摸摸,那个问问。望着他们,我想起了昨天那个金发女郎,我希望此刻她也能出现在这里的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