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达接着说。“你看那些一幢幢的楼房里,你试着想象一下那其中的每一个格子间里此刻都在发生着一系列什么事。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谈天说地,有的人在哭在吵在叹气,有的人在进行高雅而又罪恶的交易,还有的人在做爱。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我们的安喀拉拉!”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从阳台上取下了支着自己下巴的双肘立直了身子。“你看这满街的灯火,再看看这满天的星斗。记得哈姆雷特是怎么说的吗?”这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望着她,我觉得他问得有点莫明奇妙。
“这顶优美的天空的华盖!”
他像哈姆雷特一般地念起来。“你看,这璀璨高悬的昊空,这镶嵌金光的雄宏的天幕,唉,由我看来仅是一团泥浊的毒雾。人是何等巧妙的一件天工!理性何等的高贵!智能何等的广大!仪容举止是何等的匀称可爱!行动是多么像天使!悟性是多么神明!真是世界之美,万物之灵!但是由我看来,这尘垢的精华又算是什么?人不能使我欢喜,不能,女人也不能,虽然你笑容可掬的似乎是以为能。”
我被仇达的神情弄懵了,我看到他这一刻已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在念这一段哈姆雷特的时候,一只手插进黑夜优美地舞动着,浮着一层夜的微光的脸上闪烁着激情的光辉。
“听过他的那段面对王宫侍臣约利克的骷髅时的台词吗?”
这样问了一句之后他又接着背诵下去。“他把我驮在背上至少有一千回;现在想起来多么可怕。呀,我要做呕了,当初我不知吻过多少遍的嘴唇就是挂在这个地方。你的讥嘲现在哪里去了?你的跳跃呢?你的歌唱呢?你那能使满座欢笑的诙谐的天才呢?现在一句话都没有了,来嘲笑自己的狂相?垂头丧气了吗?你如今到女人的闺阁里去,告诉她,随她脸上涂一层厚的脂粉,到头来她也要变成这个样子,让她笑笑笑吧。”
听得出来,他背诵的哈姆雷特是梁实秋先生的译本,但他背的竟一字不差。背完的时候,他收回了他在黑夜中舞动的手臂,接着将那只手插进裤口袋里站住了,把脸重又转向了我。我看到他的鼻翼在不停地翕动。他今夜的情绪显然有点反常,我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安慰他。
我向他靠了一步。“你,仇达。”
我说。“是不是你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就像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
“噢,该死!”
他双手抱了一下头,然后又放下。“看我,我忘记了这是哪和哪了。”
附近的那个街心花坛周围有几个人在游荡。有一辆马的从北边走过来在两个站着说话的一个胖子和一个姑娘的近前停下来,那个大胖子摆了摆手,那辆马的便走开了。远处的一个暗影处打过来一声很响的口哨。
“真的,我觉得你肯定是遇上什么事儿。”我说。
城市的灯火在闪烁。街道上车灯在流动。夜在飘荡。
仇达阴郁地笑了笑。“唔”
他说。“好吧。不妨这样说吧:不是我遇上了什么事儿,准确地说应该是我正在干一件事儿。”
“干一件事儿?”
我觉得不解。我掏出两支烟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今天下午你让我和你一块儿去吃饭,大概就是要说一说这事儿吧。”
我给他点着烟。“说吧,我的心情糟透了。”
“还是算了吧,你遇上了这档子事。”
他吸了一口烟。“我想到一定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也说不上到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
这时候,门厅里响起了脚步声。
“他们来了。”
这么说着,我们进了屋。我听得出,仇达的声音露出了一些释然,在他,来人显然给他解了围。
哈布.扎比拉在安喀拉拉是一个日常形象很难准确描述的人。他长一张机智的脸,机智的脸上长着机智的额头、机智的鼻子和机智的下巴,中等个头,一双深目和略微突出的颧骨,显示出了哈萨克人特有的男性的美。皮肤略显一点黑,但这更给他增添了一份沉着的力量感。
我和仇达从阳台上回到了客厅的时候,哈布.扎比拉正好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年轻警察。
“让你们久等了。”
哈布.扎比拉一边脱他的白手套一边说。“局里面正开一个紧急会,耽误了一会儿。”
他一身警服,脸上一抹青黄,胡子像是几天没刮。仇达和我忙给他让位子。
“别这么假模斯样。”
看到我和仇达让位子的样子他笑着这样说到。我和仇达相视一笑,把一只烟扔了过去。他接住烟,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机燃着。“介绍一下,我的新搭挡。”说着,手向那位年轻警察扬了一下。我和仇达朝那年轻警察望去,年轻警察腼腆地笑了一下。他约莫二十三、四年纪。
“刚从北京政法学院分来。”
哈布.扎比拉接着说。“新鲜血液。叫李江天,以后你们就叫小李子好了。”
说着,朝满屋了看了一圈。“说说看,是怎么回事。”说完,踢过一件沙发坐下了,把腋下的一件黑皮包放在了茶几上。
我和仇达便也坐下。那个小李子迟疑了迟疑,最后也坐下了。我讲了我发现被盗的情形。哈布.扎比拉又问了一些其他情况,最后站起来说了一句干活便重新戴上白手套,从黑皮包里掏出一些小刷子、小铁片之类的器械和一小瓶黑粉末状的东西以及一些白色塑料纸。小李子也过来动手,他们把小瓶打开摊开一张白纸把黑色粉末倒出来开始动作。仇达看了一会感觉也插不上手便起身告辞。
哈布.扎比拉一边忙乎一边对出了门的仇达说道:“先拜拜啦,待哪天得闲,可别忘了备几瓶汉武御叫我!”
仇达答应着噔噔噔地朝楼下走去。
我送走仇达回来进厨房里烧上了咖啡。
哈布.扎比拉和小李子一边干活儿一边小声私语,他们往客厅里的组合柜上的扳手周围刷那黑色粉末,再在那些刷了黑色粉末的地方粘上塑料纸,再撕下来,然后到灯光下用放大镜细看。这一切做完后,又到卧室里的写字台的抽屉上重复同样的程序。他们又试了其他几个地方。
最后,他们瘫坐在沙发上。
“看来,这是个老手干的。戴着手套,一点指纹也没有留下。”
小李子一边擦汗一边说。
哈布.扎比拉也抹了一把汗。“狼狈在都会躲夹子了,这些挨刀子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扔我一支自己点一支抽起来。
我给他们端上了咖啡。
“看来给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哈布.扎比拉呷了一口咖啡说。“活该你倒霉,好在也没丢什么东西,只能等以后破其他案子时碰着了才能知道是谁干的。好。”
他将身子往舒服里坐了坐,对小李指了指我。“和大作家聊聊吧。要是平素里,你要为让他签两个鸟字怕都要跟着屁股转呢。”
小李子笑了笑揣起了咖啡。
我被哈布.扎比拉的诙谐弄乐了,便也打起了精神。“行啊。”
我说,“我也只能瞎子进毡房干闻一阵肉香了。好吧,那就即来之则安之,多聊聊。真的,是好常时间没在一块儿凑了。”
说着我笑着看了一眼哈布.扎比拉的小搭挡,并揣起小瓷杯轻呷咖啡。“你就与师同乐吧!”
小李子给我回了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