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可爱的小东西!”
咖啡衣肩女子情不自禁地叫道,叫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
络腮胡子兴奋得搓起头来。“就是不知道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他大喊着这样高声说道。
车内哄出一阵笑。
我身旁的老大妈也笑了起来。“这干戈壁上也有这东西,也不知它是在哪儿喝水。”
她边笑边这样说,一脸的关切。
“大妈,你别担心。”
与咖啡色衣肩的白颈项女子同座的那个长发披肩的中等个接过了老大妈的话。“这戈壁滩上的蚂蚁会给它掘出一眼泉来!”
人们又是一阵笑,老大妈也笑了。
说笑间,汽车已驶出了几百米的距离,那兔子不见了,车友们意犹未尽地重新坐回到了位子上。那咖啡色衣肩的女子在坐下的时候看着我笑了一下,这一笑化去了她头里睡着时的举动给我造成的不快,我便也对她笑了笑,女子像与我心有灵犀似地对我挤了一下她的左眼转回身坐下了,我收回了目光。
人们还在议论着兔子。
我想歇一歇,便闭上了眼睛假寐。
大客车轻轻地晃着,我的身子也轻轻晃着。我觉得这真是一种颇好的境界。不觉间我进入了梦乡,我梦见我和蔺若依像鸟一样地在天上飞着,在一个湖边我们落了下来。蔺若依白生生的牙齿间逸出的笑在明丽的光线中朝我飘浮过来。我向她走了过去,抱住了她。可是,这一刹,蔺若依变成了那个提小巧的红皮箱的紫罗兰女子。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正疑惑着,我的梦醒了。不知什么时候,司机放响了车上的录音机,喇叭里一个女子正唱得缠绵绯侧,歌名似乎是《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我睁开了眼睛。汽车已逼近阿拉塔尔大山了。两条大山,一条赤褐色,一条黛紫色,相交在一起,森森地迎逼过来,只留下相交处的山口那一片通向北面的天空。音乐轻柔、优美,在车厢内浸渗。人们都兴奋起来。汽车拐到了山下,贴着山脚疾驶。不久,前面的山崖弯开了去,不远处露出了一片白色的房子。
“到啦!”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声。
我站起了身子。真的到了,我看到了山口处的国门。
阿拉塔尔口岸所在地实际上是一个小镇子,此刻看到的是一片由交汇的两山夹成的三角区。那条赤褐色的山在西北面,是西南东北走向,像一匹奔腾欲起的烈马腾腾然飞鬃危立;那条黛紫色的山在东北面,为东南西北走向,如同一轮伺机欲突的巨莽森森然扭身而卧。全部的小镇建筑就罗布在这样的两山夹起的北高南低的扇形坡面上,阿拉塔尔河从山口流出,涓涓着,沿镇南缘弯弯流过,朝东面的阿拉塔尔古城方向轻摇着亮晃晃的身子绕去。国境线在山顶上,沿着山脊线跳荡和蜿蜒,铁丝网从山下远远望去让远道而来的人们能生出许多的遐想来。
沿着铁丝网,可看到几个高高的铁架制哨塔,哨塔站台上隐约看得出边防武警战士持枪挺立的身影。中国与H国间的柏油公路从山口间爬坡而上进入了H国国境。国门即建在山口间公路的最高处,高大而雄伟。国门的横梁上是凸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排黄色的楷体大字,下面是同样颜色的一行小的H国文字,我想大概是同样的意思。从山口两边奇形怪状的突石间看过去,国门东侧建有一座白色的房子,有几辆往来的货车停在那里在接受大概是历行的检查。国门两旁各站着三个持枪挺立的武警战士。国门的这一边的山脚下又有一道约一米五高的铁栅栏活动门,门两旁又各站一名持枪武警战士,每有车往来,两名武警战士中的一名便会走上前将那栅栏门打开让车走过,待车过后,再将栅门关上。
山口下面,有一片部队营房,在我们的大客车鸣着汽笛从营房外路过的时候,营房西半部一个大院里的篮球场上正有一些穿黄裤子白衬衣的军人在打球。西斜的太阳在山的东北面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汽车站在小镇的东头,是一个只有东面一座候车室,南北各有一短平房的小平院。我的朋友维吾尔画家兼歌舞厅、画店经理阿布都热依木早已在候车室门前等着了,汽车进了车站还未等停稳,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大喊着我的名字迎上来从车窗里接我的东西。两人自然免不了一阵亲热。
我们出了车站的时候,那光头和络腮胡子早已不见了影。那位咖啡色衣肩的白颈项女子和一起的三个男子也已经出了车站,把我们远远丢在了后面,我只能看到他们被阳光照映着的四条长长的身影像树枝一般地在我们的前面摆动。我看到,他们中的一个男子提着小红皮箱走着时的影子很可笑。那位老大妈也再没见到。阿布都热依木把我带到了阿拉塔尔宾馆安顿下来说了声晚上要给我接风的话便跳舞般地出门忙活去了。趁着这会儿功夫,我洗巴了洗巴脸便出了门到镇子去转。
镇子里没啥大变化。一片一片新修的平房构成一个一个的小区。建口岸前这里是一片小戈壁,走在镇子里我觉得一种宁然。小区间不时可看到一个一个圈起来的堆货场,有堆毛皮的,有堆木材的,有堆钢材的,大概都是从H国进口来的。太阳快落山了,殷红的光飘落在建筑物上、街面上、堆货场的货物上和行人们的身上。
石子儿的地面上很干净,有几只羊在不远处自由地走动。我先朝东走又朝西走又朝东走,不久进到了交易区。也都是些小平房,一排一排的,房子前面和房子里面都摆着货物,都是内地运来的日用品。人不多,采购者多是H国商人。在一个房子前,一男一女两个H国商人正在吆喝前几个盲流模样的汉人将采购到的东西打包。
好大的一堆,几个汉子累得满头大汗。待我走到近前的时候,货物已经捆绑完了,那个H国男商人离开货堆开始和店老板算账。几个捆了货物的人也都跟上前去看。货店门前摆一张桌子,店老板年约三十六七,坐在桌前一边手不停地按计算器一边用我判断是H国语与那个H国商人说着什么,抽空儿还应付几句站在一边一手抱孩子一手拿一块饼干啃着的妻子的抱怨。那妻子肚子大大的,很明显是又一个孩子要降生了。我站下来假装着看东西听老板夫妇在说些什么,我听出了他们是江浙一带的口音,那妻子似乎是嫌货物卖得价低了。
我驻足显然引起了H国女商人的注意,她正在数货物,对我投来了警惕的目光。不一会儿,账算完了,H国男商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厚厚一沓红红绿绿的票子从中数出一叠笑着交给店老板与店老板握过手转回身走回到货堆前来。那几个盲流模样的汉人也跟着走了过来。我朝前走去。一家一家的店面大同小异,交易都像是熟人扳手腕。我想这些H国商人购这么多的货物回到他们国家肯定都是有可观的钱赚的,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人大老远地跨国而来了。我慢慢走着,不少店主都向我投来了判断的目光。
走出交易区我又进了一个窄窄的小街,小街两旁多是一个一个的放映厅或者小饭馆,间或还夹杂着一个两个的美容美发厅,其中一个的门边招牌上画着一个披着一头鬈发的妖冶的女人头。街上来往的人不多。我不明白这样一个小镇里办上这么多的厅呀店呀的能有多少人光顾。正这么想着的时候,从一个美发厅里伸出了一颗脸上白粉擦得似乎要掉下几块来的女人头来,看到我走过,她赶紧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并向我轻招了一下手。这使我一下子觉得浑身要长出许多鸡皮疙瘩来,我脸也没转地赶紧走开了。
阿拉塔尔宾馆是口岸小镇里的唯一一家宾馆,也是全镇少有的几栋楼房之一,坐落在镇子的南缘,是幢面北的四层楼,被一圈高高的红砖墙围起来。围墙南后墙的下面,便是那条从山口处绕下来的阿拉塔尔河,河水在十多米宽的浅河上散乱地流着,被大大小小的无数青黑色的石头砥出朵朵的浪花,夕光照在上面,像燃着一河的火。围墙的大门朝西开着,门两旁开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店面,多是一些起着古城画轩、西边境聚宝斋、安喀拉拉藏经阁等的高雅的名字的画店、工艺品店,有一些外国人在里面流连。我一个也没进去转,我知道阿布都热依木的那家也在其中。他的歌舞厅在宾馆的一楼。我进了宾馆刚入房内,阿布都热依木便跟脚进了房间。
“客人们都入座了,你怎么才来?”
阿布都拉热依木说,“感觉怎么样?”接着他又搓着手这样问。
“你说什么怎么样?”我没听清他问话的指向。
阿布都拉热依木笑起来。“感觉怎么样,我是指感觉。”
说真的我早已是半年没有见阿布都热依木,这次见到他我感觉到他变得有点商人气息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腼腆得像个维吾尔族小姑娘,捧着几张稚气的画儿找我的时候张口一个老师闭口一个老师地叫,即使后来他去省城自费上了一趟省美院回来还在国家级的几刊物上发了十几幅作品,他也还是那种爱脸红的姑娘样。可是现在,他留起了胡子。此刻他一身西服地站在我的面前,除了那深目秀眉,其余的确是一点过去的影子也不找不到了。他一双黑眼睛在深深的眼眶里灵活地转动着让我猜谜一样地等着我回答。
“是啊,你变了。我的感觉就是觉着你变了。”我笑着说。
阿布都拉热依木摇巴郎一般地摇起他的头来。“诶,不不不不。”
他说。“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你觉着这阿拉塔尔口岸小镇有哪些变化?”
“小镇子?”
我笑起来。“这我可没太注意,我觉着没什么变化啊!”
“没看出来吧?”
阿布都拉热依木笑得把那一张可爱的脸凑到了一块儿。“告诉你吧,现在这儿可大变了!镇上来了不少的H国姑娘和俄罗斯姑娘,她们是来这儿打工的,端盘子伴舞都干,好几家歌舞厅都雇她们了,生意一下子都闹得火爆。我也雇了几个,一个个金发碧眼,美得都赛过天仙!怎么样,不见识见识,好写几个折磨得内地人读了觉都睡不着的边境小说?”
说到这儿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地煞住了口,换了一种口气。“看我一高兴竟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快快,桌上的人都等急了。给你接风呢!餐厅就在下面,和我的歌舞厅只隔一堵墙。这宾馆经理和我就像一个羊头上长着的两只羊角,关系好着呢!你在这儿吃住他都不要钱,连这顿接风餐也都是他买单!”
“可真让他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