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的家在永昌与骊靬之间,父母早亡,他当年给抓兵时是只剩了一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在家里,老丈人听说在他给抓了兵后就去给地主家放羊了,解放后怎么样了老丈人因路过时是夜行军,没去看,只心里疼疼的。两年,新疆和平解放,老丈人随着他所在的师东归到了当时东距骊靬一百三十多公里的一个叫黄花的地方转为了军垦战士。
老丈人办了一应手续就赶紧赶回家看弟弟。赶回到了家里时,看到弟弟已是给分了地,都和二叔合家生活了。老丈人就放了心,赶紧就又赶去了永昌接了从他走后一直在家等着他的待嫁的我丈母娘回到垦区黄花结了婚,开始了他们从那之后火热而艰苦的长达三十七年的农垦岁月。那地方叫名黄花,却是一片芨芨草摇荡星月的戈壁荒漠和碱疙瘩滩,寒夜里星光下的狼号常常刺进地窝子里丈母娘青春的梦乡。
老丈人是个全身心赴在农场建设上的战士,不久当了连指导员。我妻子和妻子的大姐,还有她的大弟、二弟,一个一个,在那里的白草和红柳花儿的故事中降生了,而老丈人却常是白天黑夜地吃住于野,让司号员每日吹着军号叫醒北斗叫醒梦人用铁锹洋镐翻动星光翻动日光开天辟地,让狼鼠远遁,让他和他的战士们透着汗香的蓝衣白衫飘过草滩荡过漠野草滩和荒漠变成一片一片的金色的麦谷苍翠的玉米红艳艳的高粱真的黄花遍野,直至到有一天,他自家的门前忽然也飞来了几只喜鹊唱起了歌儿,他的大女儿我妻子的大姐要出嫁了,他才如梦中醒来。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我给从回忆中惊了出来。我定神看撞者,发现是位胖大的五十多岁的老姐。
我有点失措,我只能朝胖老姐继续望着。但我看到的只是胖老姐的愤怒,她怀抱一个可爱的长毛小白狗,望我如同望一棵惹人厌恶的粗皮树。显然,我只能是一种愣怔的神情。我如是梦中。但最终还是愰愰然明白了自己仍是立于2012年的骊靬街头。这般,我便是完全从往昔的岁月中回来了。这时候我发现我竟是早已朝东走着了,且是已走过了骊中大门二十几米外的地方。
我是不小心撞着了眼前这位抱着小白狗狗的胖姐。我为什么要朝东走?显然,这是一种无意识地摆步的结果,这种选择是从无目的的D变成了无目的的E,或者是DE都不是,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一种无意识地移行。胖姐瞪着我,周围好多人也都目光投向了我。我赶紧对胖姐努出了一些笑。
胖姐最后是瞪了一眼我走了,众人也都重又开始走自己的路。我松了一口气。那胖姐的屁股很大。我转身继续往前走。但走了不几步就醒过神来发现是走了最不正确的方向。这么地再往前走便是走向A选项。已是都快要走到骊中校园东南园墙角了,铁栅栏顶上大抱的开着一种不知道叫什么名儿的小黄花儿的绿藤正从里面翻涌出来。那园墙角东南便是骊中什字,那里走着更多的人。从那骊中什字再往北,便是去往家里的仓后街了。A选项是这段时间里最令我想起就头痛的。
我不愿回家去,也不能回家去。家里妻姐和妻姐夫占着。他们是九天前从他们甘南赶来的,是妻子大弟通知了他们岳母的危情。但他们从甘南三千里赶来只是到医院看了一眼已近昏迷了的岳母在病室外间手绢压鼻子哭了三声算是表达了哀悲接着守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安居我家自担起了在我家给在医院陪侍岳母的妻子、妻子大弟二弟做饭的重任来之安之了。说是给医院里侍候岳母的弟妹们做饭,实际上多时是他们自炊自吃。大姐夫赶来时说,他们都紧张坏了,大弟电话里说已病危了,气管都切开了,就赶来了;来一看,人还好着。
这般地,从此,每天,他们便是有滋有味地做饭,有滋有味地吃饭,到医院是中饭晚饭吃过各一趟;其余,就是游观骊靬。偶尔,他们也会去妻大弟家。但去过两次妻大弟媳妇便是找着各种由儿再不请着他们去了。妻大弟媳妇悄悄给我说,妻姐两次到她家去每次坐不长时间都是要叫着她翻看她的衣柜,全翻,翻的时候,显然是故意地,都是一遍一遍这件多么好那件也多么好似是极舍不得地将这件那件的衣服角子捏手儿里良表惜爱,直表得她实在不好意思了将几件千元以上的新衣给了她她才极欢欣地领受了罢口。
妻姐五十七,已是几年前退休;妻姐夫五十九,在甘南那里的一个什么机关上当司机,因岁数大,领导不好使唤,也早不开车了,单位上晃,上班不上班没人管。这么地,几天后我便是终于看出,已成了闲人的他们这是旅游和刮大户、得遗产来了。这里,有地儿吃,有地儿住,且是白吃白住,安心着呐!这么地呆着,最后如是岳母故了,他们就顺便分了遗产去。
这么着,我每天下班回家,主要任务便只就成了想着法儿客气他们了,并买上上好的菜保证供应,晚上大姐长大姐夫短地伊朗核危机叙利亚内乱地天啊地啊陪他们神聊。聊的时候,大姐夫偶还叫酒,他叫,我便就得赶紧拿了好酒陪他喝。如此聊着喝着,他们就提说起要我调单位的车带他们干骨崖啊大佛寺啊天峪关啊去游的事儿了。
如此我也就必须两天三天一趟陪着满脸的梨树皮笑开上车带着他们这里那里百多元百多元地买门票让他们高兴了。还有其他更让我叫苦不迭的事,那便是他们做饭的大手大脚。择菜,他们是大把大把扫除一切害人虫地对所有的菜抓一般剥去边叶;洗菜,他们是放大水破除一个旧世界一样放浪地哗啦啦的黄河水啊般地冲决;炒菜,更是将太多太多的油往锅里倾一般倒;肉蛋也自是放得更不计多少。且这妻姐夫还老要问我借买烟钱。这实际上是比要命还要命的。妻子私下曾给我说过。
前些年,但若去省城,我们的这个大姐夫便多是要问在省城工作的她二弟借钱的,每次一千两千,但借过后都是再不提及还的事。现在,各种可能显然已都是轮及我了。而看着他们那般的大手脚,我就心疼啊我。我和妻子平常过日子,是小菜小水小油。即使白菜,妻子都是边帮都保了,只极谨慎精细地撕去一小点儿一小点儿的小枯边叶,肉蛋是更一点不敢多吃。
儿子的高学费压得我们够戗,我们是每月都只精算着限花五百元啊!现在这般,可怎么办啊,无论咋算摊到肩上都少不了五万元的岳母的住院费其中三万到现在一直都还发愁没着落哪!天上的云儿在飘荡。我掉了头回走。行人都喜气洋洋,我也赶紧脸上换上了笑。
市嚣浮荡。不同层次的意象在同一个景象中正在集结起来,生命具象和非生命具象给统一到同一的空间性团块里,宇宙秩序在情感的透视中灼然闪现,充满智性的推力、撞力、上升力及空间的尺度和精神冲突。我思绪如云。我轻步重往西回走着。我重新走回到了骊中大门前。街树在我的脚下映出一坨一坨的淡影。神性的玄意轻霭浮落在了楼顶的额头和脸颊上。
土色的生活底色上极自在地涂上了一层静谧和慰籍。大密度的意象裹挟着太古时代的山树和虫鱼在楼体上摇晃和游动。一大堆思想挤挤攘攘落在了树枝上。肚子又开始叫起来。我必须先吃一点什么。意象疏化导致了物象的澹泊虚静,淡不可收,太和之气悠悠而至。
太阳之气和太阴之气趋于调和而中正美妙,它们在冲和虚静之中发生了现代意识,人同自然之间的和谐统一的命题被昭示出来。我不由又摸了一下我上衣内口袋里的钱,同时摸了一下腰间摆荡的皮包。空气里,一种怀旧的惆怅和淡淡的哀愁溪水般清亮流过。
一个简单的信念,世界的质性就被洞悉无疑。我走过了骊中大门,是又走到了街对面医院大门对直的地方。神性的梦里分离出来的心灵从鸟儿的角度推开俗想。心峦获得了对天空的盛大占有,成为终极的诗。我加快了脚步。
街上的人增多了,阳光在更热闹地跳跃,在人们的眼里点燃梦想或悲哀。我轻步走着,走着走着,竟是又看到了在街南看到的那两个女子。她们是什么时候也到了街的这边?她们还是那般肩扛肩地快乐而行,披发如歌。我走着,但眼睛却是像她们身影上挂了丝线似地给拽了往前盯着她们看,我真是希望她们走得慢一点能让我超过她们鉴赏一鉴赏她们究竟是都长一幅啥样儿的美好模样。我加快了步子。
夏侯
我听到有人在叫我,但我没停步。
夏侯
又是一声。真是有人在叫我。我全名夏侯庵若,但为了简便谁都只喊我作夏侯,据说全骊靬只我一个姓夏侯的。喊我的声音有点儿熟。我停了脚步。
我回头看。
我看到了,竟是我妻姐妻姐夫两口子。他们怎么今天这会儿上街了?妻姐夫是极高大但背稍驼的身材,标准的毛式大背头,双手背着;妻姐是她一贯的花长围巾美脸。两人正急势势往我近处赶着。我不由心里一阵紧。
两人终于走到了我的近前。
啽呀,这路把人走的!担子,老早就喊你了。心里想啥呢,咋就咋喊都听不见。到了近前的时候妻姐夫这么说道,仍双手背着。
妻姐停下的时候手捏胸前的围巾稍把脸轻抚了一下算是擦了一下汗。一直在家里等着你回家吃饭左等右等没等回去你,咋这转呢!她说,画得小如一撮的嘴唇红得像一粒小樱桃。吃了没?等你不来我们便随便吃了些赶紧到医院看一下老妈去呢。不想,碰上了你。
呃呃,我有点儿失措,不知说什么好。
还没吃吧你?没吃了回去自己下面吃去。面是行好的,在冰箱里;菜也还给你留着,锅里闷着呢。你去医院里了吧?老妈情况还好着呢吧?妻姐接着这么说了一串。
呃呃我刚吃了,在一个羊肉馆子里吃了一碗羊肉粉汤呢!我撒谎说道。也是刚从医院里出来,情况正常。你们去吧。你看,这太阳有点儿晒了。一个画画儿的说是弄了哪里的一幅解放前的画让去看看,我就不陪你们去了。说着我就准备走开。
哎哎,担子,别急着走啊你,你看一见你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了。妻姐夫一趔身挡去了我的路。你身上带钱着呢吧?出门时忘了带钱,刚才路过看了一电动刮胡刀,你先给我三两百,回头给你。
妻姐夫这么说着,一点讪笑浮到了鼻梁上,望着我。
我心里一阵叫苦。
别那么小器担子!到骊靬我都差不多七天没刮胡子了。你看,这一圈儿的黑胡茬子街上走,多给你画院院长大画家丢脸!妻姐夫显然看出了我的为难,这么加压。
我开始摸我的上衣内口袋。我心里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我真不想给。我不知道给了他我下午和肯高喝咖啡怎么办。但我仍然摸着口袋,我觉得我的脸上有热汗渗出来。
他们看着我在上衣口袋里摸。终于,我掏出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