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鼻子几个大喊抓小偷,见义勇为者出来抓住的也只能是我,而我一旦被抓住,结果只能是无以自辩而被宰。我看到街两旁一些男女以奇怪的冷眼看着我像一只浑身流着血的狗一样被追赶着逃跑,心里充满了屈辱。我奔跑,我只有希望碰到个警察了。可是,没有,八瓣梅花树被我一堆堆地晃过。一会儿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的上衣口袋里仍还装着那个混蛋塞的钱包,我想我该扔了它,我一边跑一边掏那钱包。我已和那几个混蛋很拉开了一段距离,我掏出了钱包。
正在这时候,街边忽然冒出了一个人来,他正急匆匆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准备穿街而过。我恍惚间觉着他穿一身橄榄绿,我想他大概是一个警察。但当跑到他近前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不是,他只是一个穿橄榄绿西服的年轻人。但这时候已来不及考虑那么多了,我跑近橄榄绿在与他擦身而过的一瞬把那个钱包塞到了他的手上顾自跑开了。
橄榄绿显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我看到了他在接住了钱包的那一刻的莫明其妙的神情。然而不久他便看到了后边的那几个奔跑而来的年轻人,他突然撒腿往西奔跑起来。我不明白他跑着是为什么,我在钱包脱手的那一刻跳过花坛跑到了人行道上,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想弄清楚那几个混蛋是不是还在追我。我发现他们都向橄榄绿追去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
但我觉着我还必须继续跑下去以妨万一。我在人行道上拐向往东奔跑,跑了一段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吓了一跳,那些混蛋都在追着橄榄绿,可那个歪鼻子却朝东奔跑着的方向又朝我追过来了。看来他们大概是作了分工,不想放过我这个他们已明显认定了的外来人。我又开始加紧奔逃,我巴望那个我一开始就打算从那儿逃开的小巷子。
在跑到了那个小巷口时候,那个驼背老人竟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堵在巷口的地方,然而在我要进巷子的时候他一斜身子让过了我,可那个歪鼻子跑过来他却故意一般地跌倒在巷口挡住了路。
歪鼻子只得跳跃而过,而就在他跃身而过的一刹驼背却举手一挡将他绊倒了。我真切地听到了那家伙被很重地绊在地上的声音。这一下给我赢得了好些时间,我山羊一般更轻快地奔跑起来。巷子并不深,跑了不到五十米便朝东拐了弯,往东只四五米,一堵矮墙挡死了路。我估摸了一下,觉着一个猛跳便可爬上去。
这时候我听到了歪鼻子的叱骂声和驼背老人受到踢打时的叫唤声,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上了屋后檐。我在屋后檐上站定。我准备就守在这儿,若歪鼻子追上来攀爬矮墙,我就踩烂他搭上矮墙的手。然后再照准他的头一顿乱脚狠踩,直到把他踩昏过去。这里是城后缘无疑,墙后是一排拆毁的平房的断墙,其中的一个是一片熏黑,显然是大火烧过的痕迹。
断墙的再东面是片砾石地。我等着,可是没有脚步声响近来,看来歪鼻子已放弃了抓住我的企图。我这么判断着顺着屋顶后檐往北走去。我发现这一排平房实际上是一个一个的小院落组成的。在我走过了五十多米的时候我重又看到了三环路上的情景。我看到那几个混蛋还在追那个橄榄绿,他们已朝东追着跑来。我觉着我已经没有了危险,重要的是不要让他们发现我这会儿还站在这儿。
这么想着,我一纵身从房顶上跳下来。我正好跳入了那圈像大火烧过的破墙垣里,这个破墙垣正对着前面一个院落的后门。我觉着这有点不妙,如果那个歪鼻子这会儿从那后门跳出来我可就要倒霉了。我蹲下身隐在了断墙的后面。
我在一阵乒零乓啷的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中醒转过来。睁开眼睛一看,阳光正从红金丝绒的窗帘上透进来,粘着绿色花纹的壁纸的屋顶上、墙上,都染上了殷红的光线。这时候我才想起我是住在额勒敦可县招待所里,那个声音大概是什么人洗漱时盆子掉落在地上。我抬腕看表,已是九点一刻,从三环路来到这里住下到现在,没想到一觉竟睡了这么长时间。肚子有点饿。我一骨碌坐起来。
“醒了!”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飘了过来。
我转眼一看,对面床上坐着一个中年人正微笑着望着我。他手中正捧着一本杂志。
我笑了笑。“唔。”
看来他是我的同房。“睡过去就没醒来。”我补充说。
“是啊。”
中年人也笑了笑。“我昨天下午七点住进来你就睡着。”
“对不起,我太累了。”我说。
中年人身子动了动,“没关系,都是出门人。”
他说。“你可能走了太远的路。我昨晚出出进进没影响你吧!”
我伸了个懒腰。“没有,我睡得像个死猪。”我说。
中年人开始埋头看杂志。“昨晚你说了好几次梦话。”
他一边翻杂志一边说。“好象老喊一个叫什么吉的人。”
“是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开始穿衣服。
“先生也是出差?”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话。
“从M国刚回来,弄了批羊毛。”
“噢。”我开始穿裤子。
“来几天了。”
中年人说,“前两天一直住红夜饭店。那里面每晚上都有女人打电话便搬过来住了。”
“噢。”
梳洗过,我出了招待所。招待所在一环路中段,与街北错西不远的县委县政府大楼斜对过。我往西走的时候,正有一辆警车从里面有大院里走出来驶过。我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饭便顺着县委大院西面的一条便道向山顶走去。
我觉得一夜睡眠过去心情好多了。想起昨天的遭遇,我不禁为这次额勒敦可之行的荒唐自笑。走了一会儿的时候,脚下已由柏油路变成了零乱的砾石。我实际上没必要那么狼狈地逃奔,我应该勇敢地和他们抗争。我这样想。
我走到了一个峰峦的平石上。蓝天离我很近,头顶的高空中有一只鹰鹫在飞着,我觉得该好好考虑一下是否有必要去找侯丹姬的问题了。
已升至半空中的太阳斜照着山城。从山顶直看下去,由六条半圆形大街间隔着的七半圈楼屋一级一级呈梯状自上而下浸在阳光中,望下去真是很醒目生动。六条环形大道上三三两两的汽车往来走过,像粒粒他来你去的小甲虫,人更是都像是一个一个的小黑点。我将目光往近一点移了移,看到第三圈建筑群西半部的一幢楼房顶上有一个少妇在晾晒什么东西。
不一会,几面红的、绿的各色的被面飘展开来。少妇穿一紫色的睡袍,长发被阳光照得发亮。我把目光投向三环路东端我昨天被围困追击的地方。那儿看来有一个商店,我昨天没有发现,这会儿商店门前有一群人在攒动,看来是在看什么热闹或议论什么新闻。我在平石上坐了下来,一孤紫黑色的山峰在身后耸立。我把目光定在了那片平房上,我想侯丹姬肯定在那些平房的某一间屋子里。这会儿,她在干什么呢?过了好常时间,我把目光又移向远处。远处一片朦胧,似乎有一片一片的绿洲村庄模糊地散布在大漠中。
我以前在《梦城市历史概览》中看到过额勒敦可的历史记载,这是一个在古远的历史进程中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的城市。那本《概览》上说,在两千多前这里曾是一位可汗的汗帐所在地,他第一个在这里建起了一种奇怪的城市。他住在这个城市里过着极奢华的生活,身旁美女如云。城市由一个狮身人首的巨人领卫。可汗相信靠着这城市的所处地形和狮首巨人的护卫他的江山可确保永如铁打一般千秋万代。
然而,一天,狮首巨人却无故地死了。就在这一夜,可汗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城内一左耳垂上长有一米粒大黑痣的美丽女子两个大腿间长出了一串葡萄藤,婆婆娑娑的葡萄藤疯一般生长着顷刻间便漫遍了他的整个王城,并不久完全盖住了包括这座王城在内的他的所有王土。可汗从梦中醒来时早已一身冷汗。
这时已是日高三竿时分,可汗忙传令从城外请来了一个据说是可传神言的人,问他的梦预示了什么。那位神言者听罢忙跪倒在地,说我最最爱戴的统治着这茁壮成长着千牛万马和万万只羊乃至万事万物的最最尊贵的可汗啊,恕我直言吧,您做的梦是告诉了您一种不祥。
梦中女人的大腿间长出的葡萄藤盖住了尊贵的可汗您全部的领地,是说这个左耳垂上长着米粒大黑痣的女子将生出一个男孩,这个男孩长大将推翻您并统治您的领地。可汗听到这里已早沉不住了气,他怒咻咻地下令,马上全城搜捕,凡城中左耳垂上长有米粒大黑痣的女子要全部杀了,并把她们腹中的孩子取出烧死,神言者马上上前跪谏,说我最最尊贵的可汗啊,那可是万万做不得的事情啊!可汗这时早已气得头脑发昏,哪里听得此类逆劝,看到神言者还欲罗孛,便抽刀将神言者砍了,亲自领军出宫搜人。
当时正是太阳红得可爱的时候,山下城脚边的一个茅屋中的一个女子正在坐产,她正是那个左耳垂上长着一米粒大黑痣的女子,在满城忽然鸡飞狗跳混乱起来的时候,她生出了一个婴儿,是个男孩,一出母腹便大睁着眼睛。一家人正高兴,一个邻居小孩报来了恶讯。女子听罢忙紧紧抱住了男婴。这时,随着一阵急而乱的脚步声响近,关着的门被乒乒乓乓地踢响了。
腿上一阵轻痒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一只蚂蚁爬上了我提起了裤管的腿。我弹掉了它。空气变得热起来。我站起身下走。走到一环路我踱进几家大商场看了看,我发现这座城里的女人都长得好看。街上行人涟涟。我想了又想,觉着既然来了还是再去找一趟侯丹姬的好。在走到二环路的时候,我看到一辆大轿正在往环形路上拐,有几个旅客将头伸出车窗面露新奇。这使我不由想起了我昨天坐车弯过这里时的情景,那位白娘子一样脸型的女人的面影浮上我的脑际。
我不一会就走到了三环路的东端,那个商店门前的人早已散去,李春波的一封家书正沙哑地从小商店的门里飘出来。我没有看到昨天的那几个年轻人。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17号门牌。我昨天逃跑了的那个小巷子正是蛇穿巷17号,是进了巷子的第八个院落。我敲响了院门。
“谁呀!”院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随着一阵阵脚步声响近来,院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