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寒冷,彻入骨髓的寒冷!岳翔本能地想缩成一团,却发现四肢仿佛不存在似的,然后他拼命地去睁开双眼,但不知道自己是否睁开了双眼,因为他的眼前是黑暗,无以复加的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他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接下来他知道了自己的眼睛是开的,因为他看到了黑暗的中央出现了一个红点,火红的红点,至红至纯的红点。
他仿佛重获光明的盲人,用无比崇敬的目光注视着那个红点。忽然,红点发出耀眼之极的光芒,划破了黑暗,然后,整个世界都亮了。他像初生婴儿般地看着这个红通通的世界,这是一个单纯的无边无垠的混沌世界,那个变亮的红点挂在世界的正中央。
从空间的视角上,那个红点仿佛离自己远得不能再远;在心灵的距离上,它又离自己近得不能再近,如此的语言只描绘出其万分之一。
倏地,那个红点迅速地膨胀,爆开,炫光四射,蘑菇云般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散开,那炫光吞没了所到之处的一切,以三维立体之外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本能地伸手挡住双眼,才发现自己有了手的感觉。然后,他感到了炽热,穿透身体每一个细胞的炽热,熔去一切万物的炽热,他看到了遮在眼前的手化为骨骼、化为虚无……
岳翔吓得惨叫一声,顿时醒来,冷汗直冒地左右四顾,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小仓库里,身上很冷的原因是他盖的衣服滑到地上,红点是婚礼用的红灯,而梦中的最后一幕是电影《末日广岛》中原子弹爆炸的再现。
“痞子,怎么了?”张坏在另一边吆喝。
“没事!只是做个噩梦。”岳翔大声应道,一看手环,都早上八点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你们吃了早餐没有?”
“正在吃,要不要过来搭个伙!”张坏发出邀请。
“不打扰你们小俩口了,我自己解决。”岳翔识趣地谢绝,揉着眼屎瞅着对面无人的地铺,心想臭丫头跑哪去了。
“岳翔,我们也吃早餐吧。”秦晓月端着一个水果盘过来,她今天扎了一个马尾辫,看起来神清气爽。
一见秦晓月,岳翔便精神一振,用手抚平床铺,示意她把盘子放到这里。
秦晓月放下盘子,转头喊了一声:“主持姐姐,跟我们一起吃吧。”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谢谢!”女主持远远地回应,感觉生分了好多。
岳翔看着盘子里的早餐,是盒装牛奶和面包夹火腿肠,想到是秦晓月亲手准备的,早已食指大动,就要伸手。
“先洗手洗脸。”秦晓月赶紧制止,当条件允许,她素心爱洁的一面显现无遗。
“得令!”岳翔生出被人管的甜蜜,虽然地震才几天,他就把原先的洁癖扔到爪哇国,但终有人监督他的懒惰了。
水果盘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小的不锈钢盆,里面有小半盆水和一面方巾。岳翔把手放进去,竟是热水,他舒服地擦完脸,便见秦晓月又递过来一块口香糖。现在水是最宝贵的,用来刷牙太浪费了,只好找替代品。
“多谢娘子!”岳翔耍个花腔,心想要是天天如此,情愿在此终老一生。
“讨厌,谁是你的……”秦晓月是个外表要强脸皮很薄的女生,虽然没有别人在场,还是羞红了脸。
吃完早餐,岳翔跑到角落里的简易卫生间解决大小便。说是简易卫生间,其实就是一面桌布拉起帘子,脚下垫起两块砖,中间放个家用垃圾桶,用一次性垃圾袋兜着大小便,解决完把垃圾袋一扎,再扔到边上一个带盖的塑料桶里,以防臭味散发。这样的塑料桶在仓库里不少,足够消耗。
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不用留着尿喝、并用上手纸,岳翔有种重新为人的感慨,又想这接下来的一整天,自己该干点什么呢?
仓库并不大,稍微大点声就能互相听见,但从废墟中一起逃出来的这五个人,隐然已分成三个阵营:张坏和夏炎正抓紧时间享受最后的人生;女主持生怕被传染似地自个呆着;剩下这一对刚刚和解的冤家,只能在尴尬与甜蜜中单独相对。
岳翔和秦晓月处理完起床后的琐碎事务,再找不到可以做的事,便各自坐下。由于两人的地铺面对面,彼此之间的视线不经意碰在一起,却又躲闪什么似地各自闪开,本想要找对方说话的,反倒不好意思开口。
说白了,两人都没有真正地恋爱过。对岳翔而言,这是一次真正意义的初恋,自然小心翼翼,全心呵护。对秦晓月而言,更是充满生涩的初恋,每一次的感觉都是新的。
尤其这两人,从一个正常的社会几经纠葛,在几欲决绝之际,却被突如其来的灾难裹挟,一起掉进一个陌生而恐怖的环境,在共同面对中冰释前嫌,袒露心扉,从而使这段恋情,个中的过程远比结果更为迷人……
秦晓月端庄而坐,故意不看这个扰乱了她十八年平静心湖的臭小子,却压不住胸中小鹿乱跳。
岳翔听着那一头传来张坏与夏炎的欢声笑语,想到人家的小日子过得如此滋润,心有所动,欲博伊人一笑,随口哼起一首著名粤曲,歪腔斜调地唱道:“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嘅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虽则我唔系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啲,但我有广阔嘅胸襟加强劲嘅臂弯……”
秦晓月一听,却着恼了:“臭痞子,你自比风流才子缪莲仙,难道把本姑娘当作胭脂名妓麦秋娟?”
原来这首粤剧名曲《客途秋恨》是描写青楼之恋的,难怪冰清玉洁的秦晓月会生气。岳翔并不熟悉广东文化,本想讨好一番,却碰了一鼻子灰,赶紧道歉:“晓月,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典故。真要打比方啊,也是反过来比。”
秦晓月冷哼一声:“如何比法?”
为挽回失误的岳翔大展口才:“自然你是清纯才女,而我是一代名鸭,如此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秦晓月扑哧轻笑起来:“你倒是做鸭有信,艳福无边哩。”
冤家啊冤家!岳翔心中哀叹,小魔头如此嗔笑无常,看来自己这辈子是逃脱不了她的魔掌了,厚着脸皮道:“能得到堂堂秦大小姐的青睐,自然艳福无边。”
“臭痞子,谁青睐你了?”秦晓月娇嗔一声,语气自然带出了一分亲昵,自从误会消除后,两人的唇枪舌战再没有了剑拔弩张的生冷,只剩下心有灵犀的甜蜜。
“晓月,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一个人,上山遇到了老虎,失足落下悬崖,被一棵小树挂住……”岳翔受到鼓励,讲起那个“甘露”的典故,让秦晓月分享自己的人生感悟。
“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毋须理会现在的处境,只要静下心来,好好享受这一刻、享受这一滴人生的甘露……”秦晓月睨着岳翔,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唉,这么聪明绝顶的秦大小姐,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啊?”岳翔发出棋逢敌手的感叹。
“自然是聪明绝顶的男人!”秦晓月话一出口便感赧颜,怎么自己跟这小子在一起,也学会大言不惭了。
“唉,我也只好当仁不让、委曲求全了。”岳翔果然顺杆向上爬。
“呸,谁说你呢!”秦晓月大羞,似嗔还喜,清丽不可方物。
破冰之吻后的她和他,仿佛相识了几个世纪,淡淡的情意在心中流淌,她舍不得一下子将它变浓,只想让它自然而然地由涓涓细流,逐渐地汇流成河,再回归人生的大海……
身处眼前的环境,她不知道她和他有没有明天,但她真的希望如他所说,将现在的每一刻,都当作人生的最后一滴甘露来品尝。
“嘟——嘟——”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高分贝的汽车喇叭声,岳翔和秦晓月刷地站起来,疑惑地对视一眼,便一起跑向门口,几乎同时,他们的两边也响起了脚步声。
原本分开的五个人,因为这个意外的情况重新会合了,张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和岳翔拥抱一下,两兄弟便默契地钻到被货架抵住的铁门前,趴在观察眼上。
一共有三个观察眼,女主持原本要上前,可是看了看张坏,又停住了脚步,秦哓月便当仁不让地钻进货架,跟两兄弟并头向外张望。
只见停车场上,一辆黑色的大别克正飞快地转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可是它如果是在寻找另一个出口,一定是失望了。
观察的三双眼睛看着大别克从眼前开过来、开过去,并没有发现这里有道小门,忽听得“轰”的一声,它的排气管冒出长长的白烟,一头撞在一根巨大的水泥支柱上。
然而,三双眼睛只在撞车的大别克上停留片刻,便转到另一边,随即,每双眼里都冒出一丝丝的寒气。
“我靠!”张坏呻吟了一声。
“FUCK!”岳翔也低低地骂了一句,这一次却没好果子吃,在他身边的秦晓月狠狠地掐了他的胳膊一下。
也不怪岳翔爆粗口,因为出现在三个人眼前的,是黑压压的人影、从头到脚一抹黑的人影,像一股汹涌澎湃的黑色洪流,突然从拐角处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