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化十六年春,昊祜殿中填充着浓浓的药味,长久不散。和窗外烟柳皇都正是生机蓬勃的不同,殿中药味隐盖下的是一股无法忽略的死气。那唯一仅剩的呼吸与脉搏的跳动,皆是那些个赤芝人参拉回的。
龙榻上,轩辕锦眼窝深陷,周身干枯。被一旁药气和熏香的烟雾一缭,更像是在入黄泉的船上一般。听着宫人们窸窸窣窣嘀咕着,说就是他之前杀伐太多,老天才要以这般方法收了他,让他感受着生命被一点点吞噬、磨灭的味道。
轩辕锦若是早年听了这话定又让一番血溅宫墙,可如今他没了这般心思,也没了这般气力。老皇帝躺在榻上,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攥住了轩辕荆的手——这个他最喜欢的皇子,方才十三,那么年轻那么蓬勃,当真是看不够舍不得。
“陶陶啊…父皇日子不多了…今天叫你来,想看看你,也想着咳咳咳!”说不了几句气管就是一阵枯涸,轩辕荆好一阵轻抚这老爷子的后背才让他缓和了下来。
“父皇就是想啊,你虽然还小,有些事也担的起来了…”老皇帝念着念着,伸手轻轻将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褪了下来,缓缓举在眼前看了好一阵。也看不清个什么东西,又放了下来,拉过了轩辕荆的右手。
那玉扳指看似无奇,实则相传说是这大音太祖皇帝拜祭山神时所得灵玉,主宰着国运皇道。历来只有君主太子方可佩戴,如今轩辕锦这一举动,就算再如何不开窍的也懂了这意思。
更何况轩辕荆,见着这番连连阻了下来,泪水瞬间涌出,哽咽着握住了老皇帝的手掌,连连哭道:“您这是做什么?您千秋万岁不会被这病击垮的。”
轩辕锦勉强笑了笑,不顾轩辕荆的阻拦,执拗的将那玉扳指戴到了他的手上,满意的拍了拍:“陶陶啊,明日里朕的旨意便会下…国不可一日无主,日后这王朝便是你的了,你就是新的太子了…”
见轩辕荆还想说什么,轩辕锦止住了他的话,干涸的眼神看着金黄的帷幔,似乎是完成了一个大事般,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只是嘴里轻轻念叨着,虽然轩辕荆已是太子,但中宫皇后不可变,她的出身是这位子最合适的人。贵妃再如何得宠终究是烟花柳巷来的攀不上母仪天下,这是铁打的事实…
这轩辕荆自然知道,自己母亲和中宫秦皇后根本无法相比。皇后出身官宦世家,堪称贤良淑德。自己母亲不过个烟柳歌女,为人尚轻薄狠毒,哪里担得起这重任?就算母凭子贵,她而今得了这些恩赏也算够了。且若是中宫易主他宁可不做这太子,他本也没资格的…只怕自己母亲现在还在那宫里眼巴巴儿盼着凤冠凤印呢。
见老皇帝不过五十却这般枯老可怜,轩辕荆虽不说什么却着实心有不忍。这人虽残酷暴戾、分外重武征伐…可对自己这十几年却是实打实的好,再生气的时候见了自己也瞬间换了个笑颜;请了天下最好的太傅教导自己,日日盼着自己成才…如今这位子传给自己,轩辕荆虽早有预感,但却生出一股歉意和恐惧…那感觉如魔鬼一般随着玉扳指上手的一刻弥漫了全身——
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不配这个位子、他心里有鬼、他有个说不出口的秘密、他不值得拥有这般宠爱、他本就是个错误…他有千万句话要对轩辕锦说出,说自己没有资格拥有这玉扳指。可当他摸到这手上扳指的一刹那,他动摇了!
在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中,他看见了自己君临天下的一幕:那里,他冠冕衮服加身,指点着四海山河;那里,他坐在龙椅之上,接受着百官朝拜,天下尽收眼底…
过了几刻,终在这两股力量的争夺中,轩辕荆跪在地上深深磕了个头:“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不负父皇所望。”
听了这话,轩辕锦眼睛转了转,恢复了些许神气,笑了声:“朕相信,陶陶一定会担起这重任…朕相信…朕相信…”
这一次回宫的路上,轩辕荆知道回去之后母亲定是要生气了:生气为什么不废了皇后让她坐上那个位子;生气为什么自己不替她美言几句兴趣就成了;生气那个老皇帝真是没良心,枉费自己给他唱了那么多年歌,连个位子都不给她!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轩辕荆冷笑了一声,明日里起他就要搬去东宫了。那是他自己的宫殿,只要他不愿,谁人都别想扰了自己。这一路他想了很多,那些事皮影戏一般从眼前走过…
他出生时候老皇帝还康健着,见他出生那么高兴,钦赐了乳名、还大赦天下,让四海同庆他的出生;他这十几年,除了母亲那般便再无人对自己打骂,就是皇后对自己也可以说是不错,更别说旁人了…自然他们也不敢打骂自己;他得到了天下之主最好的宠爱…可他也知道,在他身上藏了个太大太羞耻的事,而让他枉得了这些旁人无法想象的一切。
但这些都过去了,他隐了这些年,他努力了这些年为了什么?他记着,秦公子说他是雄鹰要翱翔九天的!此前种种随着他刚刚对轩辕锦拜叩承诺的那一瞬间,这种种都已然如海浪擦去了沙滩的字迹般逝去。什么丑事?什么不配?明日里站在金銮殿上的将不再是那个病体残喘的轩辕锦,而是他——这新太子轩辕荆!
载化十七年与十八年的交接之际,随着年底爆竹声散去不久,仍在辞旧迎新的时日里,老皇帝彻底油尽灯枯,撒手去了那个世界。随着轩辕锦的离世,太子轩辕荆即位。即位之处便一改先帝之为,几道诏令下来皆是重文重农安守边境,仁德遍世,万物生光辉。百姓感念着新皇之仁,一面又念着小皇帝的忠孝,竟要守了那三年丧期再立新年号!好一阵颂德溢词。只有庙堂前的轩辕荆知道,他这三年不改号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位初,封嫡母秦氏为皇太后,生母华氏为皇太妃。又得太后安排,选了辅国大将军郑旻琰之女为昭仪,自此真正坐上了那他曾经如此想去触摸的龙座。
“太妃?呵!太妃!”华曌待轩辕荆去请安之时,怒火中烧一步从座中跨下伸手便要打去,却被轩辕荆一把抓住了手腕。谴走了宫人们,宫室里只留了这母子二人,轩辕荆便一下瞪去了华曌。
“母妃还不满意?”他冷笑了一声:“母妃当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能有今天这般母妃早该烧高香才是,怎的如此欲壑难填!且母亲可知你方才是何举动?朕是皇上,伤了朕可是要进大牢的!”
华曌一听这话,更加是气不打一处来!她也真是不够了解自己的儿子,当真看不出自己心中到底藏了哪些个心思…她只知道她儿子是皇上她就是太后,可是自己做了那么多最后被自己儿子摆了一道怎么能忍!一阵大怒随即拽住了轩辕荆的领子大喊道:“你小子别忘了你这个位子怎么来的!要不是我平日里拉拢那姓郑的他能提出立太子?再说要不是我,能有你?!你倒还和老娘说起来了?”
轩辕荆白了个眼,哼了声气:“郑旻琰?即便没有他以先帝对朕的态度朕也会是太子也会是皇帝!要说道我的出生,你不觉得这本就是个错?”见华曌气的说不出话,轩辕荆想着这般激化了也好。正好这许多年自己的憋闷,也得了机会说出来了,索性都说了罢了!
“母妃当日若不得先帝所见,只怕现在还是瓦肆的巧儿莺!若当日儿子将秘密说出来,只怕那时候你我二人都已然投了下一世胎了,还能在此受着荣华富贵?不过母亲放心。”轩辕荆甩了甩衣袖,一副强做的漫不经心说着:“儿子就是为了自己这好容易才得来的位子也会死死守着的,到手的东西儿子不会轻易放掉。从今以后,儿子这皇帝就是正牌的皇帝!母亲好好做着这皇太妃,若不生事定也是得个安享晚年的!”
不顾着身后的咒骂与哭号,轩辕荆转身离开了华曌的宫室,再也没有踏进一步。不过一年,皇城中的观苍阁中来了一位新的占星师,名唤陆瞻。十三四的年岁却是豪放不羁,与循规蹈矩的意安城格格不入,这般“不遵规矩”的竟是被皇帝亲自安排进了观苍阁。怕是只有经历过早先世事的人才知道,随着陆瞻来的还有城东大宅里的一家子——轩辕湛的一家子。
丧期过后,轩辕荆选了个“纯德”做年号。仁政天下,以德辅民,自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除此还减了徭役、少了许多无谓征伐。不像他的父亲,轩辕荆自即位伊始便是宵衣旰食,从不留恋后宫。后宫中除了郑昭仪便也只有一位后来的和美人,人人载道而称明君圣主。
昔日那句“雄鹰翱翔九天”,轩辕荆时时拿出揣度几次,执以此激励自己。也一遍遍想着那时秦家的公子,也不知个名号,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