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温泉固然舒适,然在其位谋其政,再舒适的泉水也不及那朝堂奏折重要。这来的第三日,一行人又那般浩浩荡荡返回了金砖绿瓦的“意安城”,回了那朝宇庙堂之中。
轩辕荆打理着新年贺岁前最后的一阵繁忙,这边秦弘也是再闲不下来:
阖宫银钱发放、赏赐、吃穿用度、月俸年例…都归在了他这。虽说之前郑宜打理的也是不错,诸事在册也无甚大的毛病,可毕竟新接了手不熟悉,见着尚宫局整日里左一趟右一趟的禀着明细,秦弘第一次感到了后宫的压力——
他读了这许多书,可也无一本教他既要把这宫中打理的不失了体面,亦要守着节俭的底子;既要顾及到每个人的看法反应,又要不忘赏罚分明…让他写个折子观天下事都比这些个杂事简单!不过才一天下来,虽没出错落不过这秦弘头都大了一圈,只有晚上轩辕荆忙完了一通两人坐在一起吃吃饭的时候,秦弘方才舒了口气,卸下这一身烦劳。
“等来年了,带你去行伍间看看。想必你定是感兴趣的。”轩辕荆笑笑,夹起一口菜,直说这菜今日做的好吃,好好赏那厨师!
秦弘在一旁和着笑笑,还没从那些杂乱的数字、杂物中走出,不得不叹服在这一点郑宜确实厉害,这许多事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若非是那样的人自己一定好好去请教请教。
直到年底,终于是忙活过了各宫银钱发赏划拨的事情,过了迎春的家宴,秦弘终于能坐下来长舒一口气,缓缓自己杂乱无章的头脑,迎接来年更加杂碎的事情…
年下过了家宴,这日里筠茗宫中,院内雾凇沆砀,石桌上炉火正旺,烧着热茶。轩辕婵陪着郑乾渊来宫里禀些事情,也得了空子来秦弘这坐了好久。
轩辕婵已绾起长发,头佩兽皮暖额,披着绒毛斗篷。于寒冬之中饮一口热茶,呼出一阵白雾,望着红梅白雪直道好景。
“郑小将军呢?没见他一起?”秦弘紧了紧衣襟毛领,不让寒风穿透。
轩辕婵低眉笑笑,温婉可人:“去见皇兄了。他的副将不是去西北那边任职了,有些个民情兵报的他去找皇兄汇报了。新官上任又是自己副官,还是要讲些瓜田李下。”
秦弘心道此人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行事谨慎。而如今又有公主牵制,纵然哪日不念陛下对他的赏识之恩,便是为了自己心爱之人也不至最后和自己的大舅子闹掰。朝堂中有了自己心腹,又是家人,怎么看也不是个坏事。
听得秦弘问自己郑乾渊可还好,轩辕婵掩不住露出的幸福应了声,只说他那人很好,虽不怎么会说话,但温柔备至,嫁与他当真是此生无悔。
秦弘见她这般“娇羞”,和原先那样子可是天壤之别,当真是成了夫人这人都变得温文尔雅了…
不过秦弘倒突然想起了个事:“殿下是如何和郑小将军相识的?妾身倒是好奇。”
轩辕婵嫣然一笑,回忆起从前总是一般美好。那时她还小,小时候的公主淘气的很,和男孩子一般。有次在宫中背着她母妃和别人摔泥巴玩,弄得一身脏,又怕被母妃骂就躲在树下后悔自己管不住手,一边气一边哭。然后他便来了…轩辕婵望了望白蒙蒙的天,眼中似水柔情。
“他是大将军的长子,虽然大不了我几岁但是看起来那么威风!他不问我是谁,就一脸生气地走过来说哭哭啼啼的声音惹了他练功,可一面撕了自己的衣服角沾了水替我擦衣服上的泥点…边擦边说什么‘女孩子要有个样子,这疯丫头一般怎么行!以后都没人敢娶你!’小孩子的感情啊,也真是奇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再也割舍不掉。”
轩辕婵这话,秦弘很有感触,他与那人不也如此…儿时不过一语一行,如今却是与之同在何其有幸,甚至觉得是前世之约呢…
“后来大了,我听旁人说因他母亲地位低下,连着他也不受父亲喜爱,纵使他比他那个弟弟强百倍在父亲眼里也不过是一个拖累,父子俩感情实为淡薄甚不睦。不受父亲待见的庶子,只能居住在长久无人的帝京偏馆,不过这倒是趁了我的心,不时送些衣物吃食过去。虽然他每次都是一如的冷淡,我却在他眼中,从寒冬看到了盛夏…”
见轩辕婵目中已带泪水,秦弘感慨之时,也为她再倒了杯茶。热茶倒入温杯,水花打出一个漩涡,随着寒气升腾而上,温暖了这方寸天地。
轩辕婵拿起那玉杯,低头看着杯中茶叶,却低声告诉秦弘最终还是感谢他这一人。这倒听得秦弘一头雾水。他只道轩辕婵与郑乾渊是天定缘分,要感谢该是月下老人,怎么也不该是自己…
“我都听说了,皇兄当日想送我和亲,是你一手拦下;也是你数次推举夫君,他才得以不受原家罪过所累…”见轩辕婵头越来越低,泪水已近夺眶而出,趁她还不致失了容色秦弘连忙岔了过去,道自己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轩辕婵眨了眨眼,忍回了泪水,笑容再次回到脸上。这话题说多了太扰了兴致,轩辕婵干脆换了个题,贺喜了一番秦弘之得,毕竟进来他连升数级直封了贤妃,看来是处的不错。
这话轮到秦弘耳根泛红了,低眉一笑,眼眉上的淡痣如锦上添花,尽显女子柔美:“陛下恩德,妾身哪里值得这些…”
“哪里不值?”轩辕婵拉住了秦弘的胳膊,“你所做一切值得你而今的一切!本公主便说没有看错人,初见闲谈之时便知你志在朝堂黎民,故而当日一经知晓这外族骚扰一事便派了几个人在你宫外议论,果然…”
听见这秦弘心中的疑问终是水落石出,怎么当时那么快便打探到了消息,原来还是这小殿下的功劳…
可在轩辕婵看来,她这砖抛出,能不能引得宝玉自然还在这秦贤妃。那之后种种所为皆是是他的能力,如何叫冰雪聪明,轩辕婵这可算是亲眼所见了。他做了那么多,帮了自己和家族这么多…一时语塞,感激的话憋在嘴中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见此秦弘连摆了摆手:“殿下不必如此,当日殿下所言宫中要相互帮衬着,妾身不过回报殿下为妾身解围的恩情罢了。”
听此,轩辕婵再沉默了,盯着那茶杯看了好一会。随即,谁人都未料到——她,堂堂长公主,万千宠爱满心骄傲的轩辕婵,跪在了秦弘面前,泪水流满了面庞…
“殿下!”秦弘惊得赶紧将其扶起,“你这是做什么?”
轩辕婵却定定跪在那寒雪之上,双手紧紧拉着秦弘衣摆,泪水落地,身下白雪凝成了一颗颗冰晶。
“我不知…不知如何感激贤妃娘娘了…”轩辕婵哽咽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你护佑了我皇兄的天下安定、万民长安…若非你我如今不要说嫁给心爱之人,怕是远赴朔方性命难保…贤妃娘娘,我轩辕家能得你一人,三生之幸了!”
火炉上开水还在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衬映着低声的抽泣。不知多久后,只是茶香不再浓烈、上方白雾也淡下之时,轩辕婵终于颤颤的起身,抹干了脸上泪水,告辞离去了,去带着温柔的微笑迎接她牵挂在心头的那个人了。
秦弘从未见她这般哭泣诉说过…这轩辕婵终是女子,即便再如何骄傲内心也是无比柔软。她长在深宫,自小见惯了杀伐争斗、人情冷漠,很多事看的比谁都明白。所谓的倨傲任性不过是渴求自保之路,若是触及了心中深处的柔软,也便和百姓家的寻常小女无异了。
一如那日他见轩辕荆低泣一般…在这宫中,为了荣宠命途,人们将秘密情感压在心底,只留一副无情皮囊示人。长久的,便忘了儿时的天真欢笑,压抑的太多,便将伤口织成层层蚕茧,再不触碰。
这日还不到傍晚,秦弘刚刚送走轩辕婵,便见着轩辕荆来了筠茗宫,遣退了一众宫人。自从温泉回来后,这两三月有余,筠茗宫便自此多了个“常住人”。
小桌晚餐,简单不失精致。这饭桌旁,配着摇曳红烛,油灯迸出花火。
见秦弘似有话说,轩辕荆索性放下了筷子,让他有麻烦自可说出来,这许久了和自己还客气什么。
秦弘搓了搓手,低头想了片刻:“是飞云自己,已然许久没有回家…颇有些担心,想回去看看…不知”
原以为是什么大事,轩辕荆还担心了一下,原来只是这等事,哪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自然痛快的应了句当然。
“哥哥想做什么便去!只是要快些回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若十天半月的可要苦死了…”轩辕荆拍了拍秦弘的手,轻轻眨了个眼:“不过哥哥也要答应我个事作为回报!”
见秦弘不明的样子,轩辕荆“噗哧”笑了一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希望日后无人之时秦弘能唤他一句“陶陶”。
听轩辕荆这话,秦弘心里一个小心愿达成,更别说可以再唤他乳名这幸事,好一阵开心难掩。连着给轩辕荆夹了些菜,边劝着他好好休息,好好理朝,别加以疏忽了。
“哥哥怎这般!”轩辕荆嗔怪着,连连抱怨连先帝都没如此严格,自己竟被秦弘严厉了一番!
见他这般,秦弘只觉好笑,还和个孩子一般。只得劝慰他说先帝是他亲生父亲,自然疼爱多了几分。他是轩辕荆身边人,自然该互相激励才是。
秦弘只心念如今时日正好,能与心慕之人一同的每刻都如此美好,自己当真为他着了迷了。可他却不见方才那劝慰落后,轩辕荆眼中霎时划过一阵不可察的惊恐,随着灯花消失在茫茫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