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正是林木茂盛之时,那丛丛树木繁盛以致遮天蔽日,挡了阳光八分。
小道一旁一位行路人带着斗笠,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趿拉着双草鞋,背着个破布袋坐到了小路边的一家茶馆中。伸手拉下了蒙在脸上的破布巾对着那店小二招了招手:“小二,来杯水。”
那小二穿的也是一般破烂,手上裂了几个口子,咧了咧嘴露出那一口发黑发黄的牙,不太高兴说道:“水桶就在那边,自己去舀!这时候了我哪里还有闲心做这些?早早收了工逃出去才是好事!”
说着瞧了瞧那行路人,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也是那般没了精神,脚上干裂的不行,腿上也血液也干涸了些许,咂了咂嘴还是跑到水桶边舀了一碗递了过去,往桌子上一放,道:“我瞧着你也是赶路的?快走吧快走吧,趁着天黑出城…这里还能待个几天?等他们再作乱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你瞧那头不久刚去了几个!”
行路人听罢叹了口气,看向道边那头的水沟里趴着的几个人,早已没了呼吸,想来生前也是有着家人尽享欢乐天伦的,可如今犹是河边无定骨了。
“这天啊…怎的会这般…”小二摇了摇头,哀声不绝。
这小店铺若放在一年多前也不会这般,那时候这里可漂亮的很!小路一边林木遍野,行人路过到这街边买壶清茶细细喝着,拉着几个人随便聊几句闲嗑,说说那灵异怪志,如此一下午便就过去了。
他们讨论着灵异精怪,也是源于身在这大音西南之地,本沟壑纵横,多有百年草木之林未有人涉足。一旁林子中瘴气终年不散,鸟兽不敢踏足。更传说这人要是进了去,无一不丧生在了山中精怪口中,甚至有那胆大的为求个真假入了那些瘴气林中便在没有出来。
然这沟壑老林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雨水充沛而作物生长发达,山势深沟即像那屏障一般,外头既没有戎族骚扰也无荦珞居心叵测,百姓在这山中自然得乐,室外桃源般的生活,以致这里多少山峰都传说住着那神明,一到年节里香火不断,民风也算淳朴,故而如此街边小茶铺子虽说不富裕,但活的也算舒适。
可身在沟壑中,若逢上丰年还好,若是连着几年旱涝那种地便成了问题,只因着这处虽说安定却没个大水渠用来引水调节。前些年还能得个旱涝保收,人们也没在意,可这两三年不知怎的,一年大水一年干旱,庄稼大片死去让人们陷入了无望…
无望之中却又添噩耗:从外面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个势力成了个部族,因着灾难一下子发展起来,势头凶狠直比那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直接占了朝廷设在这里的府邸,想着自立为王!这沟壑纵横之地交通消息不便,想传出去怕也被这匪头首领断在了自己手中。这部将自己命为“巅壑王”,杀人抢夺将此祸害殆尽,更传言这人手下竟食人肉!想逃出城的人多半还没跑到城门便被斩杀,即便少有人出去也因不明道路死在了城外密林瘴气中…
一时曾经桃源不再,这里有了个新名字:吃人谷。
因着一年中天翻地覆的变化,死尸遍野,鬼火不绝,若赶上雨季定是要引出一分瘟疫。百姓无望,瞧着愈发阴暗的天空,哀声怨道怕是山神已然抛弃了他们…皇帝也抛弃了他们。要不怎么那番祈求都没人来救救他们?没人将这里变成从前那般呢?
可他们却不知,一个个逃出去的人没几个传出去消息的不说,就是朝廷置于此的官员怕早已身陨在了那些山匪刀下,哪里还会有人能跑出城门,越过沟壑跑去帝京呢?无非就是少之又少被山匪“加工”的消息传了出去,也无非说什么此处浇灌不便但无大碍,皇帝自不必担心,如今还是保存实力休养生息为好。况且一两年前那轩辕荆即便再如何也下不了决定,朝堂上那许多嘴将他死死钉在龙座上,根本不给他能做决定的机会。
直到这里的人再看不到希望,索性有那胆大的想着无非都是个死,如此还不如闯一闯,若成了也是功绩一件!便此揭竿而起唤着兄弟旁人占了官府,一股势头爆发出如同霹雳炸裂一般,愣是带着百十来人杀出一条路,闯出了城门!也不顾那瘴气如何,戴个面巾直奔皇城而去,他们才不信谁能把他们放弃掉!
这头里刚刚到了七月十五,正是个悼亡的日子。一到这日子附近那些祭祖、扫墓的络绎不绝,只想自家亲人在那边能过个好日子。一面扫墓祭祖,一面也是娱神祈福,因而到了这日子下,各处左邻右舍的互送个小玩偶祝福没孩子的家里早早生育、抑或挑着大彩车、踩着高跷上街娱神,或是学堂里也给孩子讲述许多报答养育之恩的故事…虽是这节日,晚上或许不许孩子们出门,白日里却也很是热闹。
宫中不兴这些,也不许私下里弄这些上坟祭拜不吉利的事,只是夜幕渐渐黑下来的时候,有着可以燃灯的传统。所有人都能持着自己的荷叶灯放到皇城内的人工河上缓缓滑出,滑到城外的长河小溪中,寄托一份思念。
而宫人们放出小荷叶灯,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便有着那灯船缓缓驶出,通彻明亮,随着那许多荷叶灯一同慢慢从水道出了皇宫,走向江河尽头。
河边秦弘看着水中点点灯火,也小心的从袖中掏出莲灯,仔细的点燃了其中灯芯放在了河边,嘴里小声说着:“祖父祖母,在那边可要过好啊…太尉也去了陪你们,不必担心孙儿,孙儿在这很好…”一面看着那莲灯慢慢飘远,带着自己一份思念。
一旁的轩辕荆本想等灯船出来便直接回去的,可瞧着秦弘这番,被河边凉风一吹,突然心头一阵不舒服,皱了皱眉,思忖了半天却没做什么。而他这些却被身边秦弘看见了,拉过他轻轻问道:“陛下,太妃也走了那许久时候了,陛下不放盏灯纪念纪念?毕竟也是陛下生母…”
轩辕荆哼了口气,没做回答。他原本也没什么想法,对那母亲自己也不上什么心,何况他母亲做的事甚至他无法言说…可看着秦弘方才如此纪念了自己祖父母,一时触景生情心里一阵难受。一番怨怪一番情感杂糅在一起,弄得他好生难受。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转头离开了…
秦弘见此追了上去,一路上两人都未说话,秦弘知道轩辕荆心里对母亲不满,有个结一直都解不开。可那是个什么结他不知道,轩辕荆不说他也不方便问,定是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如此罢。
秦弘直追着轩辕荆上了城楼,不知去了多久时间,连那灯船都尽出了外城,轩辕荆仍是不说话静静看着河中点点灯光。看的眼睛发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眼眶里是含着泪水的。
母子一场,无论说什么都是血浓于水,可轩辕荆的经历非他旁人不能理解,他母亲做过什么不齿的事他自己都不能提起…他本以为自己会恨着那华曌一辈子,可自她走了之后,自己总觉得空落落的。原先的宫室走过再没有那般吵闹,再没人把他叫过去责骂一番…可一看着秦弘对秦夫人那般孝敬,秦夫人对秦弘也是温柔无比,那般母慈子孝自己便更加难受。
秦弘看在眼里,瞧着轩辕荆分明含泪痛苦,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这才把轩辕荆从心中纠葛中拉出。风过,轩辕荆终于感觉到了眼眶湿润,揉搓了一阵对着秦弘道:“你说如果我娘若不是做了那许多事,我会不会是另外一番呢?或者就像普通母亲那样对我好一些,我可能都不会像今天这般,连给她送个莲灯都要思虑好久…不是我不孝,而是这中当真…当真…”
轩辕荆说着说着语气又有些哽咽,秦弘见了赶紧止了他,温声道:“有些事陶陶不必记在心,我不是陶陶也无法经历你所经历的一切…想必陶陶如此也有一番理由,陶陶并非不敬不爱太妃,想来太妃若知陶陶今日心情,也不致难过罢…”
轩辕荆低头一番苦笑,吩咐着一旁内监去倒了杯酒。接过那酒杯手臂一扬,杯酒从城楼上洒下,漫天烈酒水花映着河中点点莲叶灯,飘落在下面泥土之中。
“娘,这杯酒就算我一番拜祭了…”轩辕荆低声说道,而心中却起了另个声音:你在那边和那个人可还好好的?不知见了先帝又要说些什么呢…
几番纠葛、几番心声,一杯烈酒洒在泥土之中,随着飘远的灯火流向黑暗之中,托着这里种种心思,照着漆黑的前路渐行渐远。
城楼之上一声长叹,随着江水而去;随着月上中天,飞去琼楼。
这烈酒洒下,秦弘看着轩辕荆好受了许多,方才泪水收了回去,眉头好似也松了几番。既然他此前那般苦痛,而今自己便要尽一片心让他此后安心舒畅…夜风渐起,秦弘轻轻拉着轩辕荆回了昊祜殿,却不料不多时突有人上了张折子,百里加急:西南之地有难,旱涝之灾致粮食尽失庄稼尽无,山匪占城致今有人揭竿而起直奔帝京!只求出兵一战救其于水火之中!
二人一听这消息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轩辕荆此前纠葛悲伤被这折子一扫而空:“来人!召郑乾渊和宓煜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