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越说着越难受,一次次将自己曾经经历的伤疤揭开,袒露在众人眼中。秦弘不曾得知这显赫家族出身的太后,竟于曾经也经历了那许多伤痛之事,想来这些事放在谁的身上都会经不起…
可这个女子承受住了,承受住了那卑贱之人的羞辱、承受住了丈夫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不冷不热几十年、亦承受住了失去亲子的痛苦,和自己孩子分别几十年而不得见,看见了不过只能以姑母的身份,叫一声“侄儿”。
但即便是这些,秦弘也不愿接受如今这个事实。他在尚书府这秦家生活了这么多年,在他心里,他的父亲是户部尚书,在朝堂中效力,忠君之臣,是他日后也要去接替的人;他的母亲就是那笑容常在面容的秦夫人,是那个自己犯了错也不会责骂、只是细细教导的温柔母亲;而家中还有小妹,那么可爱…
在他心里,太后永远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虽说是家里长辈,却总也隔着那么远那么远,天边一般。若非入宫便怎么也是看不到的存在,君臣之别、云泥之异。
可如今自己的双亲,怎么就成了那逝去的先帝,和远在天边的太后姑母?怎么自己的亲小妹便就换成了那个长公主?怎么自己深藏着如此大的秘密,而自己毫不得知?
秦弘颤抖着身子,把自己从深陷的泥坑中硬生生拉回了思绪,可这身子却依旧深陷其中,无论如何都再无法脱身。
“如此…你们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在我一有印象的幼儿时就告诉了我!那岂非比如今更好做事?更好能达到你们的愿望吗!”秦弘近乎大喊着怨了出来,一跃而起什么礼节都不再顾及,可喊着喊着,声音暗了下来,双腿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再次跌倒在地,捂着脸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到现在告诉我…让我已然倾尽了那许多心思、让我已然无法自拔时才告诉我这些…让我…让我如何是好啊…”
一旁秦萧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拍了拍秦弘颤抖的肩膀,轻轻道:“若是自你小时便告诉了你,你便会刻意去做这些,到时无论怎么都会露了马脚,怎么会有你毫不知情的这番效果?弘儿当初让那柴绝冠去陪荦珞王游玩,不也是看中了他不知情的这点?不知情便没有丝毫马脚、全然没有个目的又何来露馅这一说呢…”
“只是料不得啊…”秦萧摇了摇头:“料不得你和那荆小子竟然有如此情意,竟然发展到了如此?老夫养了你二十几年,怎么会忍心看到你如此悲伤难受?可弘儿你自己也知道,这一桩桩一件件岂非都是你推动了许多?”
秦弘被这话一下惊醒!可不是,自己说不知情,可不是一桩桩一件件都参与其中了?从小时学得那些策论之道,志于朝堂之上;从别苑与轩辕荆初见,自己伸出手拉住了他;而后替着秦蓁的身份入宫,本想着只是护佑家族安生,本想着因轩辕荆发现后便再不露头角,可又因着开始戎人那一事再次出现,再次显露在轩辕荆面前!
而后与他那般相处、那般情意、那般不可分割…以至于为他选了多少人,那些人而今都还立于前朝之上,哪个不知后边推荐的是他“秦贤妃”?哪个不对他秦家几番感激,哪个不对他“秦贤妃”几番感激?以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帮着轩辕荆选上来的这些,可都是忠在他这里,而非那龙椅上的人!
他做了这么多,轩辕荆信任他,带着他参朝堂、入行伍…无形之中将那许多人握在了自己手中,却毫不自知。一片心思还是为轩辕荆护佑朝堂,替他选贤与能,以便他轩辕荆能一为明君百世流芳…
到头来,尽然成了秦琅他们计划中的一步,尽然都是自己所为。自己一步步将己身推向了那个目的的终点,也将轩辕荆一点点从位子上拽下,而理由,竟还是因为自己爱他,珍惜他!
“呃呵呵呵呵…何其讽刺,何其可笑啊哈哈哈!”秦弘带着满面泪水,在低沉之后爆发出一阵冷笑,随即在场这几人都没想到,秦弘一把伸出手,“啪”一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脸上瞬间泛起红晕,渐渐起了血印。
这边脸上阵阵发热疼痛,可秦弘早已失去了对这疼痛感知的能力,一面死死攥着一拜,连身子都再直不起来,哀哭着哽咽道:“说来还是我啊…是我做了这些,终究竟!竟还是我害了他!若非我不做这许多事只安安静静的,若非我当初不入宫,若非我自小是个不学无术的!若非当初…我没有注意到他,拉起他的手…都不会如此啊…”
秦弘边哭泣着,心中便是随着一声声悲泣而一顿顿的疼痛着…说是若非这些若非那些,可如果都不曾发生,他不会遇到轩辕荆,他不会有着这些快乐,那是他一生都可以铭记于心,可以带去黄泉、带去忘川彼岸、带去来生的美好记忆。
而今却是尽散前缘了…想来轩辕荆怎么也想不到,他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秦弘,让秦弘几番唏嘘几多安慰,却不曾想这秦弘才是当真有着秘密的人,而着秘密,便可像利剑一般直接插进他的心脏,让他毫无反击之力!
秦弘不能将轩辕荆的秘密说出,曾经不能,因着一份感情与自己的誓言;而今后更不可能。他轩辕荆的出身,卑贱的母亲,不明不白的父亲,靠着一个谎言带着另一个谎言编织起来的身世,让他一个侍卫与妃子的私生子能瞒天过海,坐在朝堂之上,受着天下朝拜…如此一经说出,轩辕荆无论如何都将是众矢之的!
而想来辕荆在愧疚中说过,该死的才不是昔日前朝皇后的小儿,而是他这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东西!当时秦弘如何安慰的他,秦弘自己都不愿再去想…当初自己字字句句、那般恳切的劝道,说若是那小儿在这位子上,想来也一定超过轩辕荆…他的身份自己会永远保密,而他依旧是那个好皇帝!
如今看来,前朝小儿成了自己,几番劝慰,无论多么诚恳,也都成了谎言。秦弘心中几近绝望与崩溃,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自己做了那么多?何必自己要那么辅佐轩辕荆?何必要把他和自己都推向了悬崖边缘…
二者择其一优秀而选一,无论怎么看,留下的都该是秦弘。先帝嫡长子,无论出身、无论学识,他都配得上这个位置。不说轩辕荆真正的出身一旦被扒出他是必败无疑,即便不被扒出,一个那样的母亲本就让他树敌颇多,而今正主寻了他来,又如何保得住?
秦弘知道,只要自己的身份一说出,朝野震动。定是忠臣大半都会拥到他这里来,那时他和轩辕荆此前无论什么关系、无论说过什么,都抵不住兵戎相向,血溅殿堂。
秦弘久久不再言语,宸宁宫中尽是抽泣与哀叹。那秦萧本想着再去安慰一二,却看到秦琅的眼神而止了手——
秦琅眼中,并非看到秦弘这般的难过,虽然面上表现出心疼之态,可秦萧看得出,那眼中是急切!急切着赶紧将轩辕荆从龙椅上赶下来,急切着报自己从前种种仇恨。
秦萧收了手,一旁秦琅带着些许满意与心愿终于看到光亮、终于柳暗花明的那种语气说道:“本还以为不会这么快,还得再等些个时候…谁到当时那长公主无意中推动了这许多,当真是天意如此啊!天意都在帮我们!想来淑妃和哀家交好,她女儿到最后还帮了哀家的儿子!”
秦琅说罢,低头喝了口茶,又换出那种悲切的语气,对秦弘道:“这事到如今怎么也收不了手了,弘儿趁着还未到不可收场,赶紧召集着人,想来最后留他轩辕荆一命,你们也不必一定分开。再者了,你也不必在意自己这身世,谁养大的又怎么样?结果才重要,你看看小萧,不也是坐到了这位子?”
这话听得秦弘一阵不解,说道身世又和秦萧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对了,太后刚刚是有说他不是纯粹的秦家人来着…
秦弘转过头看向秦萧,只见秦萧挥了挥手,解释道:“想来过去那么多年了,又提起来了…父亲心善,当年是在街角发现了我,看我不过襁褓中便被亲生父母抛弃而觉可怜,就抱回了家,取了这名字,成了秦家的儿子。记得父亲说我有灵气,要好好教导能成大事…想来这些年我也没让父亲丢脸,娶了个大族的女儿,入太学出来后,又借着姐姐的提拔,从侍郎一步步做到了尚书。”
说到此,秦萧低头笑了笑,随即又拍了拍秦弘的肩膀,肯定道:“殿下又何苦在意自己的身份身世呢?想来老夫连自家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依旧接受了这身份做到了现在。想来殿下天选之人,比那庶子都要更有资格坐在这位子上。如今也都是天意,为何不借了这东风呢?”
听秦萧如此,秦弘脑中空白消了些许,努了努嘴,说了句:“这…”
“这便就是时机了!”秦琅嘴角一弯:“皇上听从哀家所言充盈后宫,而你入后宫可结交宫嫔,也可更快结交拉拢前臣…无人会怀疑你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见到你的男子样貌觉与先帝相似而怀疑。如此弟弟在前朝而你在后宫,便是两全其美。如此机会,还不!”
“够了!我不想听了…”秦弘打断了秦琅之语,他从不会如此无礼,可今日却做了这样的事…
终于颤抖着起了身,秦弘缓慢向大门走去。本以为那轩辕荆被与他没有关系的先帝照顾,而自己如今也是一般!想来这毫无关系的许多人,就这么凑在了一起,就这么被纠缠纠葛到了如今…那将人呵护在心尖儿的,都被一点点夺去!
双儿搀着秦弘走了几步,身后秦琅唤住,满是渴求道:“皇儿,这些年了,你唤我一声娘可好?”
秦弘深吸一口气,心如刀绞:“太后,飞云…先告退了…”
愁云惨淡,天地苍茫…曾望前程万里,而今坠身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