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宸宁宫出来之时,天色已然尽黑。秦弘磕磕绊绊的,从未感受过中秋时候的天有这么冷,彻骨一般灌进衣领之中,好像要将魂魄抽离一样。一路上遇到个石子都很艰难的才能迈过,突然听见枝头一声鸟鸣,更是惊得一颤,差点跌坐在地上…
双儿看着他双眼通红,艰难迈着步子,那腿好像就不是自己的一般,若非双儿在一旁借着几分力,定是要一下栽倒在地上无法起身。双儿心里疼,可却不能说什么,这都是他们大人老爷的事,自己不过是个小丫头,即便说些东西又能顶个什么用?
想来她家这公子,曾也是那般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己身,可如今怎的就成了这个样子?更想到自己小时候被领进秦府的一刻,到现在过去了那么多年,家里小姐、家里公子对她和亲人一般,现在看着秦弘这般,双儿只能默默流泪,给这秦弘最后一点支撑。
中秋之后,霜风凄紧,残照当楼。目之所见,皆是红衰翠减,物华尽休…秦弘就这样,脑中一片纷杂踉跄着回了筠茗宫。可方一进大门,便瞧着里头华灯已燃,那熟悉的身影已然在屋中静候他的到来。
门外的秦弘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恐惧的想退却,七年前,那日他见轩辕荆都未曾有如此恐惧,而这日他却想就此退却,无论用什么方法!
想来若是此刻突然来个刺客、来个箭矢,而秦弘急切,因着自己想保护陛下而被一举刺杀于此,死后还能得个那般好的名声,让轩辕荆纪念自己一辈子,让太后他们彻底死了心,都是个好结局。
可此事说来什么都是不可能,听着双儿在一旁轻轻问道现在该如何是好,秦弘只能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呼出,看着眼前一团白雾渐渐散开,又接着一团新的白雾…将近在门口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秦弘终于狠了很心。
这门早晚要进去,若是不去便更引得轩辕荆怀疑…一如他这事,轩辕荆也早晚会知道,知道他轩辕荆最信任的人,竟是个如此身份!
可终究能等一日便是一日,秦弘苦笑了声,万一日后就有了转机呢?万一太后就放弃了,于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呢?想着想着,秦弘抹了抹眼睛,换做了个笑模样,一如平常进了筠茗宫。
“哥哥回来了?怎的今日唠了这许久,我都看完了折子回来哥哥竟还未回来!”轩辕荆笑着迎了上去,一面挥着手让宫人们把冷了的饭菜端出去再热一番。秦弘看的清楚,那饭菜一点都不未曾动,想来定是轩辕荆一直等着他回来。
如此又是一阵悲哀,秦弘强忍住了眼泪,竭力想着自己平常的语气语调,拉过轩辕荆笑了笑:“陶陶怎的不吃饭?下次不许这样了,肠胃坏了可就不好办了…”
“哎呀哎呀没什么!等哥哥回来了一样!”轩辕荆毫不在意坐到了饭桌一边,那眼中依旧是那般喜欢,将秦弘珍惜在心中的神情。
秦弘双手紧紧攥住了衣摆,尽力忍住自己不为悲伤所占了全部的心,尽力伴做以往的样子对着轩辕荆,在他面前自己还是那个秦弘,没有一丝秘密、没有一丝挂虑…
可瞧着瞧着,轩辕荆看出了些许不对:在这灯光下,他看到秦弘脸上有着微微痕迹,眼眶红的不得了,眼中更全是血丝。这番瞧了一遍,只觉秦弘精神也不如从前,一下子便起了忧心,不知秦弘今日到底和太后说了什么,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连连拉过秦弘,以手抚了抚秦弘的脸颊,温声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似是如此忧虑而悲伤?哥哥…哭过?”
不是!秦弘听了这话周身一颤,双手猛地一抖,差点猛地站起辩解一番!可终究还是忍住了自己的紧张,看着轩辕荆那几多担忧,伸手握住了轩辕荆的手,微微一笑:“方才姑母和我说了些家中从前祖父的一些事,这才一时忘了时间…聊着聊着想起来从前祖父对我的好,老人家这都不在许多年了,这心里很是难过,就…说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当真惭愧了。”
轩辕荆这才放了心,长长舒了口气,一面给秦弘倒了杯热茶让他暖暖,自己方才摸着他的脸发现那么冰冷;一面劝着秦弘让他不要再难过,老人家当时也是算喜丧,如今在那个世界想来和老太尉正下着棋呢。看着他孙儿如今这般有为,老人家怎么也是能安下心了。
这一顿饭吃的颇有些冷清,轩辕荆只以为秦弘是和太后说到了伤心事而心里不畅快,憋闷的很。换到他自己身上,想来曾经家里长辈那么慈祥,这一没了定然是思念,这一思念定然会伤心。况且还和太后说了那么久的话,也该是累了…
轩辕荆见着秦弘强打着精神,还装作没什么事情的样子陪自己吃着饭,听着自己说些前边那些个事,一问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之态,只觉心疼,饭一过便拉起了秦弘的手:“哥哥看来和太后说了这许多话也累了,我瞧着哥哥这样子实在辛苦,这边休息了吧…正好我也得个理由能早些睡下了不是?”
秦弘轻轻应了一声,跟着轩辕荆慢慢去了内屋。心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反常,若出了这日子还是这般,定会引起怀疑。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如此,一遍遍将自己拽出这阴郁中,至少是在轩辕荆面前。
好在他没有怀疑…看着轩辕荆被灯火映红的侧脸,秦弘心里安了安。至少这一次自己掩了过去,至少还有些时候能和他如从前一般…
然一思至此,便又是一阵心痛。说是如从前,又何能如从前?秦弘凝望着轩辕荆,低声问道:“陶陶,若是哪天我不在了,离开了或是有什么将我们分开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轩辕荆被这一问弄得发疑,心道怕是秦弘今天想到了什么生死之事,一面转过头笑道:“哥哥说什么呢,哪里会有这些…我还要我们白头偕老呢,哥哥想来今日是受了刺激,睡吧,等明日醒了就好了。”
看着轩辕荆缓缓睡下,秦弘佯做也已睡下的样子,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千丝纠缠。想来从前美好,奈何如今却是“异梦同枕”,轩辕荆感受着身旁秦弘尽力平静的呼吸而安稳的睡着,而一旁的秦弘见他睡熟了,终难掩悲痛任泪水滑落。
我如何舍得了你?秦弘心道,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都是你给的,可如今却再回不去了…陶陶,何如当时莫相逢啊…此前一切,而今因我这身份,星霜风月,尽是嘲讽…
想来如此,秦弘伸手轻轻抚了抚轩辕荆的额头,想低头吻下时,却停住了。怕吵醒他只轻叹一声,无语泪流。从今往后,纸鸢断线、棋成死局、再无美景,这天下到最后,怕是只能靠他自己守护了。
这日子过得快,从初秋到暮秋也不过三个月,从中秋到重阳,更是一晃而过,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这些日子,秦琅暗自里找了秦弘几次,可秦弘每每或是婉拒而不去,或是去了听得秦琅念叨一番,无心的答应几声便算了。秦琅看得出他对这事的抗拒,可总信着自己多劝劝兴许就把秦弘给劝过来了,毕竟谁人能放弃得了一览天下的权力呢?秦弘也是普通人,如今不过就是闹个别扭,等说通了自然就好了。
且这重要一点,也在于若是秦弘不出面,他们做什么都是徒劳。于是老太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望着把昔日的小皇子说动个一二,万不能让自己这计划止步在了最后一刻!
秦弘听了那许多劝,他心里也知道些事。秦琅当初承受了太多太多,那些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不在她那个位子上终究不能体会的痛苦,想着报复也可理解;秦弘也知道,如今秦家虽说还占个望族的头衔,可对比昔时是一日不如一日,说不定哪天因个什么由头,彻底衰败了也未曾可知。
自己既是秦琅计划中的一步,也承担了这秦家能否存续壮大的一些作用,毕竟若是皇帝是秦家出来的,对这家族定是有着帮助…可他毕竟还是不愿如此,不愿看着当时自己将轩辕荆拉起,那一句“翱翔九天的雄鹰”让轩辕荆记了一辈子,而今本以为可以此生安好后,再将他推入悬崖底…这种种上辈子的债,为何最后偿还的却是他们!
一来二去,秦弘心思愈发杂乱,索性将手里那诸多的工作全然抛给了和温玉,整日将自己锁在屋中再不见人,对外只说身体有恙需要静养。甚至于对轩辕荆,都是能不见便不见,见了只说着了风寒实在难受,加上之前思念祖父而心神不安,实在不能将这悲伤感染了轩辕荆。
因着轩辕荆理解、信任他,并未做多怀疑,他难受便是难受,叫人送了许多吃食和药草去,只盼他能尽快好起来,自己也能放下心。
重阳已至,西风渐紧、满院花菊金黄,白菊似霜。往年秦弘都有参加的宴会,这年他告了假。秦琅心里自然知道为何,可还是装作不解的样子问了句:“秦贤妃怎的没来?是有什么事?”
“启禀母后。”轩辕荆拱了拱手:“贤妃今日身子不好,在屋里休息呢。等康复后,朕再带着来和太后请安。”
秦琅点了点头,一面嘱咐着让好生照看着贤妃,一面狠狠攥紧了衣服,心道这孩子当真是经不住事,自己该是对他加紧催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