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弘听得轩辕荆一字字从嘴中泄出,钢刀一般刺入自己的心。他的眼中露出的神情,秦弘只觉他如此陌生,却又那么熟悉…自己凝视着那眼神,真便如同凝视深渊,不可见底。
秦弘和轩辕荆相处了少说也有七八个年头,他心里比谁都知道轩辕荆对待威胁自己位置的痛恨,当日轩辕广可是直接被拉了出去处理了,虽说念及其家人没有伤害,可秦弘知道那轩辕广一家子现在过得也不甚好…再说那观苍阁里的小王爷,说是保护,也为提防而连名姓都改了。
轩辕荆那么相信自己,对自己那么用心,连如此不齿的秘密都告知了自己,如今又怎么会听自己的辩解?秦弘的衣领被轩辕荆拽的很近,把脖子都勒出了一道红印;而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又是一股血液染出。
看着这,轩辕荆心里难受,慢慢松开了拽着秦弘领子的手,把他向后推了一把,负手在屋中不听踱步起来。而任凭秦弘怎么费尽气力去解释自己当真是无知无心,也不想搭理一句话。
在轩辕荆心里,自己倾尽全心将己身并非先帝所生,而只是侍卫私生的事情只对秦弘坦白,而他竟然是如今打击自己地位的人,还名正言顺!想来当初自己还说过该死的不是皇后的小儿而是自己,如今看来自己都想把说这话的那个自己扇个嘴巴!
“陛下…”秦弘流了太多血,头又有些发晕,一时没起来身。只仍跪在地上,抖着手轻轻拽了拽轩辕荆衣角,叹道:“无论陛下相信与否,飞云当初不知道,便真是不知道…待知晓之后便也是百般阻碍太后,告知不可伤了陛下…想你我这几年之谊,为何就不愿再听一句呢…”
轩辕荆看向窗外,冷冷道:“朕不愿听?想来当初朕信任你,将那秘密告诉了你,为了什么?因着朕不愿有事欺瞒你,因着朕相信你。可如今你可倒好啊,倒是把朕打击的名正言顺!好一个嫡长子,想来朕非他轩辕家的血脉,防了这么多人倒是被你钻了空子。”
说着说着,轩辕荆突然笑了起来,那个笑声阴冷凄寒,带着寒意直逼心底而去。笑够了,轩辕荆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指着秦弘讽刺一般道:“真是一出好戏…想来朕都不知该叫你什么了,是贤妃,还是陛下啊!你…”
轩辕荆最后这句卡在了嘴中,那动作也突然僵在了这一刻。他心中突然划过一阵悲哀与恐惧…他想到,若是当初并非自己发现了那丑事,想来自己和自己那个爹娘肯定早就死了,一切也都会换了个光景是自己的亲娘“害死”了当初的嫡长子,是自己享受了这么多年不该享受的一切,如今人家来讨回自己的东西了,怎的明明是自己欠了人家的,自己还不愿还了?
这阵恐惧让轩辕荆愣在了那里,他想着自己该是欠了秦弘一条命,欠了他一个尊位,自己不过是虚假的顶着个轩辕的姓氏,本就不属于自己,本就该摘掉让贤的…
可自先帝将他拉在身边的一刻,将他封为太子的一刻,当轩辕荆摸到拇指上那大扳指的一刻,他便再无心顾及这些了。在他心里,这个位子,这个天下,本就该是自己的,旁人想夺走,只有死路一条!自己是谁的孩子,再无旁人得知,早就可以忘到天际。
对于先帝若隐若现的那股愧疚,又弥漫在了轩辕荆身上。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再继续的话自己便会动摇,可他不能动摇。他就是天子,谁也不能否认的天子。
怒意夹杂着恐惧与羞愧,将轩辕荆对秦弘最后一丝想说的话收在了嘴中。那话是想说他应该不是这样有如此野心的人,那话是想说句抱歉,是想说声,是自己亏欠了他。
明知不说出会后悔,轩辕荆看着地上仍旧在低泣而虚弱的秦弘,攥了攥拳头,逃避的心态使甩开了秦弘拉着自己衣摆的苍白的手,夺门离开。
看着轩辕荆离开的脚步,秦弘撑着气轻轻唤了句:“陛下,我对你的真意,天地可鉴…”
可即便如此,秦弘仍没有挽留住轩辕荆离开的步伐,没有留住他最后一丝感情…
见着轩辕荆消失的身影,秦弘长叹不起,念着即便如此,即便自己做到了这个份上,终究还是留不住,持不得…想来这感情到此已至尽头,到最后也终究没有熬过那猜疑与心伤。深秋之风一扫落叶,自己与他过往一片痴心不负如今黄花落地,狂风尽扫,江河夜寒,天下成空…
跪在地上太久,秦弘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外头的丫头内监们也不敢进来…只是听见枝头雀鸟叫了几声,秦弘这才清醒了几分唤来了双儿:“双儿,我行动有些不便,替我拿些笔墨和药粉来。”
双儿一脸泪水应了,她是亲眼见着秦弘与轩辕荆如何走到一起,也知秦弘所难,如今如此境地实在不忍。
接过药粉与笔墨,秦弘替自己挡了挡身上的伤,使自己不至于因着这刀伤而没了性命。过后便将自己关在了屋中,空洞的看着曾经在这里的发生一切,那时花月正好,两情正浓,执子之手,相誓不负。
想来他和轩辕荆这么久,还有什么美好是没有体会过的呢?轩辕荆信任自己,听了自己很多话,带着自己去了好些地方,甚至于行伍之中!想来自己对他也是尽心,这些年看着前朝日益变好,秦弘除却一份士人责任外,心里也替轩辕荆高兴。
这七年时间,秦弘自认该是自己最为快乐的几年,他此前从未想到过会有一份这样的感情,更别说是阴差阳错和少时陶陶再续的情意,更令他感念上天尤怜。想来当日白梅映雪、温泉暖玉、墨菊生辉、杨柳微翠,清风之下花落花飞…秦弘耳边已然能隐约想起昔日轩辕荆为他弹奏的那一曲瑶琴,奈何皆是过往匆匆。
你又在怀疑我什么呢?秦弘手握着笔,每每想下手之时,却是悲痛难自抑。心中句句皆成了笔下洒墨:是你轩辕荆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想来书中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又何苦执着于自己的身份,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侍卫之子?天下于你手中成就了今天,你就是合适的陛下,又何必这般猜量?
想来哪有什么名正言顺一说…哪一朝的开宗都可曾说过这些?己身深知其为不及陛下,陛下在这龙椅上十几年宵衣旰食,而今天下海晏河清,陛下岂不就是天选之人,一个血统又能占个几分…
天时地利,人和为上,此番也只愿陛下安好,天下平宁祥泰…
这墨汁在纸张之上一点点写下,每一笔都是划在秦弘心口的刀子,他尽力忍住泪水,却依旧让泪滴浸润了纸张之上,将那字句模糊了许多。原本以为一切都会向好去走,奈何最终还是得了个这般的结果…
只是而今明月相怜,夕夕成玦,再不忍圆。想来曾经的小会幽欢,今皆做离情别恨…这还未到夜中,却只见那残月般花零,不听喜鹊欢鸣,但闻子规啼哭…两情曾为长久,恁地颠倒猜量?灯火依旧,星霜依旧,变的尽是,吾心与君相决绝,故人从此去,即便只是为了轩辕荆一份信任也好、安心也好…秦弘下了决心,无奈事到如今,便自此世间再无秦弘此人。
既然已物是人非,秦弘将那诀别之言叠了又叠放在桌上,再取纸张而蘸着自己咬破手指的鲜血,血书一封留于秦琅。自己不走,她总是会再有心思…而如今一走,她便再无手段利用。
但秦弘又写道,若他得知太后又加害陛下,自己尽是在海角天涯也不会放过。写毕,瞧着那叠好的笔墨书信,已是欲语泪先流。捶心一书,道不尽相似恩爱,说不尽花谢花开。曾愿护你江山永在,今踟蹰彷徨,终还是不过千万离分,惟愿君心安。此日一别,潇潇风雨残月…
想来我此生、他此生,这命都从不完全属于自己,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秦弘拿起了从前轩辕荆给他紫竹琴箫,将其放在胸口攥了又攥。他心里知道,自己自然可以一死了之,可轩辕荆说得对,来日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可以回来相抵,并也牵制个一二;而若是死了,就真的再无机会了。
无论如何,他做了什么,无论是为了家还是为了轩辕荆,无论是进宫还是离开,他都不曾后悔…
看着未入深夜,城门在关之际,秦弘覆上斗篷,只拿了些许银钱药膏与那紫竹琴箫,揣起轩辕荆曾留给他的金玉牌子,悄悄走出了宫门。
这一走,便就此离开了这藏有他志向与深情之地…身后高台依旧,二人立于其上清风吹过意气风发,远眺万家灯火千里江山,虽无誓言却胜千言…往事如烟,秦弘背向高台宫墙渐行渐远,清绝影别,再未回首。剩下不过他诀别之言最后一款,泼墨山河而叹:
倾酒对月慰清尘,
坐花落梅始君恩。
汤泉流觞俯仰间,
望穹立风览宁辰。
相识而初鸾凤彩,
思谅不得情难捱。
不料西山卷风雨,
负却当时青山在。
今方与君别离休,
拱手更愿山河秀。
天际柳边他乡客,
再见山高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