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怎么如此的冷,秦弘向来不知这世间果然还会有股寒冷,唤为彻骨。出了皇城,便算是抛了一段旧事,轩辕荆此身如今依然形同深渊,秦弘展望,却不能再深望,否则他亦会成了那深渊…
本想着出城去,可远远一瞧这帝京的城门早已下了门闩,若是执意贸然闯了,他定要被识破了。何况他现在这一身疼痛,刀伤还是新伤,闯也没这个能力。
可这深深寒夜又能去哪里呢?秦弘想到这苦笑了一番,想来自己也算出身世族尽享荣华三十几年,而今到了而立,却落得个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名号了…
一股西风呼号而过,秦弘拽了拽身上的斗篷,防着冷风从衣领漏进去。躲避着打更人,一个孤独漆黑的影子悄悄的在小街小巷中穿行,甚至于连大街上的热闹都不敢涉足一分。
可这走着走着,秦弘突然念起了什么:若是自己这么一走,家里可当真就无人照拂了…秦府不像宫里,太后自然是尽享安乐晚年,即便真的怎样她也还是轩辕荆的嫡母,轩辕荆为了把这丑事瞒住也不敢动秦琅。更何况秦琅手里还抓着自己这个人呢?轩辕荆于情于理于利于弊都不敢做个一二。
可秦府就不一样了…秦萧本也不纯粹的属于秦家,秦琅若真是不喜弃了她这收养的弟弟,到时候秦府能不能存在可真就是轩辕荆一句话的事。一句话能让你家保住高位,一句话也能将你一家送到至刀下。
况且,家中母亲也无人照拂了啊…秦弘想到这里心里就很是难受。在他心里他的亲娘就是秦夫人,是秦夫人将他养大带大,是秦夫人以一个善良慈母的角色教育了他这么多年,他又怎么能因着这事而放弃了秦夫人?
想来当日入宫那番阻拦哀伤,而后每每分别秦夫人更是心痛不已,秦弘方才理解个中缘由。秦夫人自然是知道他的未来的,只是无力阻拦,只是身不由己。
抬头看了看那四四方方的街巷天顶,秦弘定了定心:家里肯定是不能回去了,无论如何,为了家中人最后的安危,他也不能再去看一眼。他和秦家,就此无缘而别了。
可心里这些担忧,又有谁能在无形中解决呢?最好是个自己能放心托付的,又能说的上话的人,这样才能保证轩辕荆在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事后拉住轩辕荆一把。秦弘思来想去,便只有一家可为!
可他们当真能放心?秦弘心道:他们不知我的身份,若当真得知,可会直接扣了自己向轩辕荆说了?
这一切于秦弘而言都是未知,可如今这种形式,只得去赌一把!
“我就不信了,还当真能绝了我的路不成!”秦弘狠了狠心,将拳头攥了一遍又一遍,飞快从小巷中走出,隐在大街人群来往、灯火映照之下,走去了那豪贵富丽的辅国将军府。
“大半夜的,会是谁啊!”郑乾渊这会子刚刚哄着小郑安睡下,正打算搬出茶盏酒觞和轩辕婵共饮一番,却听得下人来报有客来访,心里一阵不快,嘟哝着去了大门。
这一见,可将他吓了一跳——
门外之人黑色斗篷之下,穿着深色长衣,腰间别了个长箫,那长箫之上所坠之物却是名贵,瞧得出是个大家的公子。可当斗篷摘下的一瞬,郑乾渊眼睛一瞬间瞪大,指着那人词不成句磕磕巴巴惊道:“秦…秦…秦贤妃?!您怎么…怎么…”
秦弘方才想说话,却瞧着轩辕婵从屋中慢慢走出,脸上带着那么美丽的笑容,一边问着她夫君来人是哪位,一面抬头一看,亦是同样惊异。
“说来话长…”秦弘摇了摇头,用着自己原本的男子声音叹道:“二位可愿听秦某说个一二?若是不愿,只当秦某没有来过,还望念在从前轻易上别对他人说秦某来过就是。”
“怎么会!”郑乾渊一面仍是惊异,那一面却伸手拉了秦弘进屋,触到他浑身衣服都已然冰冷,通红眼睛衬的脸色更是一番惨白,连连急道:“有什么话进来再说!”
一旁轩辕婵看的也是疑惑夹杂着心疼,全然不去在意自己与郑乾渊未开始的茶酒会,只疾步唤了下人去备了热茶,另又是一番嘱咐万不可将此事宣之于外,否则有他们好看。
将热茶放在秦弘面前,郑乾渊盯着他细细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想来当真是秦家的大公子维祯?怎么又会进宫?怎么又成了贤妃?如此想来那陛下他!可也不对啊,陛下那时候对你那般好,又怎么会让你这大冷天一个人跑出来?难不成是出事了!”
一连串的问题让秦弘不知从何开口,但瞧着郑乾渊和轩辕婵的样子不像是会将他加害的人,如今自己抱着必死的心来,又还要隐瞒什么呢?因着如此,秦弘叹了口气,将此前种种皆付相道。
从他替着秦蓁入宫、从他替轩辕荆解决那些事而得到重视、从他和轩辕荆说到从前那份前缘;到他这些年如何为轩辕荆打算、到最后他从秦琅那里听得自己的身世而屡番拒绝;到最后,他不知因着何人这秘密还是传到了轩辕荆耳中,自己那般愧疚、那般心碎,终也因自己为了他的前程,选择退出…
因因果果,从头至尾,除却了轩辕荆真正的身世,秦弘一一说出,不留一丝隐瞒。瞧着郑乾渊他们夫妻两个听得愈发惊异,秦弘展了展衣袖,起身再跪地一拜:“将军和长公主知道了秦某所有,而今尽可将秦某此人刺杀于此以绝后患。可只求不要伤了秦家,他们也是无奈…”
“怎么会!”出得秦弘惊讶的是,将他扶起的人并非郑乾渊而是轩辕婵!这位长公主听后似乎没甚大的惊讶,瞧着秦弘这一拜后紧忙将他扶起,定定道:“陛下怎的能如此不信你!想来如今种种,就是我们这个家,不还都是因着你才能得来的?你于我们有大恩,我们又怎么会伤了恩人?”
“不过想来我当时想的也真是对了。”轩辕婵竟以长袖挡了脸笑了笑:“我便说你和小时候的‘秦蓁’不太相像,果真不是她啊。不过是谁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做了什么。”
秦弘听了这话,瞧得轩辕婵一番不惊之态,且还安慰起了他!在看轩辕婵旁的郑乾渊,听了轩辕婵的话也是频频点头,声声应和。秦弘心里感激不止,他昔日借着轩辕婵的手能让轩辕荆得知自己,于郑乾渊种种一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算还了轩辕婵个人情,再者也是为了轩辕荆而考虑…
却不曾想,到了如今这最后的最后,他们竟成了帮助自己最后的人!他们竟因着此前这些而能如此信任自己,如此对待自己!
秦弘心里感激,又俯身一拜,只谢他夫妻体谅之恩,此方大德大恩,实是永生永世铭记于心,此身不敢忘怀。自己此生能遇如此,便是终生无憾、可感可念了。
郑乾渊叹了口气,将他扶起:“你又说这些做什么呢?若非你我也做不得这些,小婵怕也是去那荒漠和亲…再说那去了的宓中郎,若非是你的功劳想来他也不会做到那个位子…如今这些事谁都不想看到,你又何必这样呢?”
“想来陛下也是一时在气头上没反过味来,你为何不等他缓过来好好说说?”轩辕婵接道:“我们都是信你的为人,陛下和你生活了这么多年肯定更是了解,你不再等等?”
“有些事剪不断理还乱,到了最后也是说不清的…”秦弘摇了摇头,他知道这其中错综难解。他若留下来,轩辕荆定也会因着自己的身世和他的身世而生出隔阂,一个侍卫私生一个先皇遗孤,怎么会平和?而秦琅那边谁知又会如何…只有一走了之,轩辕荆才能瞒下自己的秘密继续在那位子上安稳一生。
片刻安静,秦弘深吸了口气,终将自己的心愿说了出来。
这声声心愿,一言拜托这夫妻若是方便,可能照拂下自己年迈父母;二言此事一出,秦蓁定是跑不掉的被连累,可否请其照顾自己小妹;三言而今轩辕荆身旁再无知心辅佐,而郑乾渊就成了唯一能信任的人,只盼他于前朝多加辅佐。说罢,又是一拜。
郑乾渊夫妇看此只连声答应,莫不有感于怀而悲伤难抑。可亦对秦弘一劝再劝,从天下百姓说道家中情思,最终却只得了秦弘一句:“我亦无力回天,惟念二位大恩,将来如有定所定会禀明,只愿不会将在下所处之地传出去。”
见此,这对夫妻连声哀叹,不知作何回答。直到瞧了秦弘隐在身上的伤口,方又惊了神,郑乾渊转到秦弘身边担心问道:“你身上有伤?”
“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涂些药便好了…”秦弘摆摆手,笑了笑。
“怎么会没事!”轩辕婵猛地起身召了府中的大夫过来,将秦弘左一番右一番检查包扎的一通,又待给他备了好些药物和钱财,才终得放了秦弘离开。
“找到了地方,定要告诉我们。”郑乾渊将手中包裹交到了秦弘手上,更拍了拍秦弘的肩,让他安心,他之所托自己定会尽数办到。就算是为了秦弘一份提携之恩,也会办到。
瞧着秦弘拜别,郑乾渊笑了笑:“既然你决意如此,也定有你的打算,我们不好多拦着。只是照顾好自己,天快亮了,等人多了就不好走了…前程顺利。”
言罢,二人深深一拜,迎着秋冬之际的晨光,就此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