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日头渐渐上了柳梢头,秦弘拜别了郑乾渊一家,独自背着个包裹走到了帝京大门前,迟迟徘徊。
他身上不缺银钱,即便是缺了银钱能不能赚到先放在一边的一回事,以那郑乾渊为例,听得到他有难怕是马不停蹄的就得赶来相帮。故而他银钱这方面暂且不必考虑,只是这心中总要有些不舍…
他在这帝京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一草一木、一点一滴,他都不能轻易说抛就抛。尚书府中的温馨,皇宫内的浓情,秦萧和秦夫人对他那许多养育之恩、轩辕荆曾经与他百般的情意,再说秦蓁、郑乾渊一家、甚至于柴绝冠!他怎么能因着这一件事就尽然抛弃到脑后?可如此人间终究还是留不住他的纠葛,落花辞树。
秦弘想留在帝京,哪怕一刻一瞬。可瞧着这时辰,不久之后轩辕荆下了朝,发现他这人不在了,到时候一纸皇榜发出把他直接缉了回去,到时候看着轩辕荆他更是说都说不清!
因着这时候,秦弘心中已然猜不透轩辕荆如何看他,已然看不清轩辕荆到底对自己的为人与行为是个怎么看法。
叹了口气慢慢出了城,秦弘又面临到了另一个巨大的问题——住在哪。
望着城外弯弯曲曲通向远方未知之路的小道,想来从前自己和宓煜一同出城去西南的时候,也是在这般的城外。只是那时候城外还荒凉不少,没有现在这许多垂杨柳,也没有个这么平的路。
这些年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外头的景致不同了,想来连路都踏平修葺了许多次。秦弘瞧这番,想起过去的时候,加之无处可去,不免又泛起悲哀。
“想来走走看看,山重水复后不还是柳暗花明?”秦弘暗暗道了一句,想来他天生也是个何事都能往好了想想的人,即便身处险境也依旧能寻个一二生活之乐。他一个大家世族之人,竟还能比旁人理解个何谓“人间有味是清欢”。
可随着慢慢踱步远离了城门,看着眼前愈发荒凉,方才的自信渐渐被扫空,随之而来的是失落与无望,秦弘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去旅馆肯定是不可能的了,无论是哪家旅馆都要个身份文牒的证明,他这一交便得了,连人家抓都不用来抓,自己直接送了上去!再说去乡野住在人家家里,该说不说你是个什么人有多少钱,人家谁能认识你,凭什么就给你住?
秦弘心里也担心,要真是轩辕荆派人来抓他,那不是谁留他谁倒霉…他不能做这样将人陷害的小人。所以如此他能去哪?一日两日好过,长久了他不能总是住在外头荒野密林里吧?他不能住在树上吧!盖房子是可以,问题是盖在哪里,又如何盖呢?
他不擅这造房之技,若真是让他盖房怕是得个半年一载…这些日子自己总不能睡在外头吃在外头,况且能不能盖出来能不能盖好还是个事。
“天下如此之大,何处可去啊…”秦弘摇了摇头,漫无目的向前走着,拢共也没走个几步,城楼还依稀能瞧个全貌,可秦弘已然觉得自己走了百载有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身后渐渐跟上了两个人…
“谁?!”
感到肩头有只手轻轻搭了上来,秦弘猛地回了头,惊出一身冷汗。想来如今自己带着行李、没什么雾武器还受了伤,若真是有人来他怕是敌不过。
可身后那人笑了笑,连着他后头跟着的那男子一般看来,皆是毫无恶意。这两人秦弘有印象,当日他和轩辕荆出宫去游乐时,在那茶摊上遇到的两个人,穿的轻轻盈盈、天人一般的打扮与长相,正是唤作尹懿的那位和他的小师弟。
“是你?”秦弘仔细上前看了看,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会碰到我?还有,昔日你说的那些话都是个什么意思!”
那尹懿一般如从前的不染,周身不含一丝尘世杂气,淡淡一笑:“不过是正巧添置完了用度吃食,和小师弟在这城中逛了几日,该到了回去的时辰。谁知又遇到了公子?想来当真有缘。”
瞧着秦弘满脸的不信任,尹懿又道:“公子不明之前在下所说为何之意?想来如今能在此遇见公子,瞧着公子这身打扮,在下心里也明白个一二了。在下上次之意,公子细细体味,自然能明了一二。祸福相依,可非个环一般?”
“这…”秦弘脑中想了过去种种,似真如这人所说一般!他到底是个什么人,怎的就看了自己与轩辕荆,怎的就说了那些话,怎的就成了如今?
子不语怪力乱神,秦弘向来不相信这些预言云云之类,可此刻秦弘只觉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了预料,可一切却又在预料之外,发生的那么突然。
看着秦弘踟蹰在此,那尹懿倒是大方起来,拍了拍秦弘的肩膀,道:“在下瞧着公子这般,定是无处可去。想来在下在那山中也算有个门派,虽不说是什么名门大派,但对新来个人在下一介掌门还做的了主。公子可愿随着在下去了隐居之地,就此脱了此尘世种种?于山中门派济世较之于庙宇之中,都是一般济世。”
“和你去?”秦弘冷笑一声:“不过两次相见就如此邀约,我怎的知道是个什么心呢?况且而今我不过个落魄的失林之鸟离群之兽,看你的样子不像缺钱的,我又哪有什么东西来回报你呢?”
尹懿又是那般淡淡的笑了笑,风轻云淡,朝向天空望去,轻轻说道:“想来公子也不是能弃了尘世之人,公子的志向不在于此,且瞧得出公子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样吧,在下向公子介绍个地方,也算解了公子燃眉之急。”
秦弘听得迷迷糊糊,却也因着如此下去自己也实在无处可去而屈服下来,这人看着不像坏人,再者谅他也不敢做些什么。真是要害了自己的命,秦弘多少还有些武功傍身,逃生想来无事。
跟着这两人上了他们停在城外的车马,约么着走了百十里有余,秦弘看着村落渐起渐消,车外的景致晃晃悠悠到了处青翠之处,心里直直泛起惊异:如今深秋尽了冬日,竟还有如此之地!想来当真世外桃源现世?
可瞧着那尹懿一派悠然,外头赶车那小师弟倒不像他。虽是不说话,表情看着却不甚高兴的样子,对什么都显出个无兴趣。
想来还是我打扰了他们回程…秦弘心中一阵抱歉,若真是有帮于自己,方才自己还那么对他们说话,真是不该了。
“到了,就是这里了。”尹懿唤停了车马,带着秦弘下了去,一路蜿蜒上了山中,便领他到了这翠林之中层层掩映的一处空地处。那地方赫然有个小屋子,也是那竹木打造,因着此处底下有处温泉正汩汩冒出,又在山里没什么人迹,故而才能在这深秋入冬之时,幽篁依然。
秦弘慢慢踱步进了那小院子,疑惑道:“这里…”
“这本是从前在下闲来无事小休之地。”尹懿瞧了瞧四周:“而今事情多起来,早也没个闲时候出来至此了。想来让他荒了也是可惜,里头的用物还近乎都是新的。如今既然与公子如此有缘,何不帮公子一把。”
听了这话,又瞧了这地方,当真宝地。秦弘心里感动,那尹懿透出来的神情与恶人毫不相似,他们这些隐在山中的,遇到些个难事瞧来有缘,定是要帮一把。秦弘想来方才自己的行为,红晕上脸,即刻深深叩首:“先生大恩没齿难忘,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先生理解。”
“无妨无妨,谁还能信个只见了两面的人呢?”尹懿仍是那一派无所在意,随着温泉暖风吹起发丝,檀香从身上散出。瞧着秦弘那一拜,也算受了,并未阻拦,只向着远方看了看:“这里虽在山中,可东里南里不出五六里便都有村庄,公子自然可去那里购置些东西。自然,公子满腹经纶,想来也可去做个先生,桃李天下。”
“先生…不在意在下的身份?只怕来日,若有事再累及先生…”秦弘默默一言,只怕自己住在这里,到时候连累了尹懿。
谁知那尹懿哈哈一笑,道:“在下一介隐士,又何尝担忧什么连累呢?那时你们大人物的事情,又关乎在下何事了?况且这山中隐蔽,来程弯弯曲曲,若非公子将此处住所告知他人,谁人又能得知呢。”
说罢这话,尹懿飘飘而去,衣袂却如细云般不染尘嚣,只留一片檀香,将人安神静心。他的出现,到离开,都如同个迷一般捉摸不透,可看似无意的,又无一不在有意中助了秦弘一把。
想来当真是有缘吧…秦弘目送着他离去,心里喃喃道。转过头再瞧了瞧这住处:屋外是一片翠竹,幽篁中的小院子里植着花草兰香,竹屋内说是久不来人,却干净的很!茶盏碗具、衣橱桌几、床榻帷帘、小桌圆椅,甚至于香炉纸笔,皆是应有尽有,摆放的井井有条。
秦弘心中一阵感激,出屋向着尹懿离开之处又深深一拜,久久不起身。
想来今日之后,再无秦弘此人。秦弘就此易名以字改做魏桢,在这幽篁小院中,重新泛起了丁香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