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生进了那小院子,方远远一瞧便啧啧称奇:这寒冬腊月里的,怎的还会有竹林中的小院?这隐在层层深山中的,竟还有如此景致!院中的小竹房虽是不大,可其中透出些许丁香之气,让人闻了很是安神。
更别提瞧着房中的清雅典致,排排的书架上放着许多经典,墙壁之上也挂着些精致的字画。书生想来自己长这么大,还未得知世上真有这等隐居于此的高人!
“寒舍狭小,让公子见笑了。”秦弘带着一如礼貌的笑将泉水置于了小锅之内,点起了火花,锅中不时便可以“咕嘟咕嘟”做熟了水。瞧着小书生看着自己的书架和墙上字画,秦弘更是柔声说道:“这些个书一些也是在下闲来无事背默着完成的。山里头不好寻一本,只好自己做做聊以慰藉。公子瞧着这墙上的,也都是出自在下只手,终究不成气候的。”
“哪有哪有!我想来从前也未得见过如此好的笔墨…先生谦虚了。”那小书生瞪大了眼睛,实在不敢相信这些竟都是眼前人所为,当真又应了自己心里头的所想:世外高人。
秦弘用一笑报以回答。回身去取了些许茶叶出来,邀着那小书生坐到了桌椅之上,等着水烧熟。今日里能遇个这番的人,秦弘也是有些高兴。他自出来后许久未曾遇到能说几句话的,而今却因那“险境”得了个机会,实在有趣。
冒着白烟的热水倒进那茶盏之中,一次、两次…秦弘一如当初对轩辕荆所做那般仔细的做着。想来许久未曾如此做过,而今弄来竟有些生疏了,这茶叶也是上街采买的,和自己所制差了太多。
只当慰藉…秦弘一面无法抑制的回忆着过去,一面转过头看了看这书生:背着个背篓,还略显出几分青涩与失望,可眼神中能看得出,是依旧可以充着光芒的。
一口热茶入口,秦弘也想着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便向那书生打听过去,他是个什么身份,怎么又会在这寒冬之中进了大山。
只听得那书生长长一口气叹出,吹散了眼前茗香白雾,又待那雾气重新聚拢,方知其中缘由:
那书生名唤郎行,字行远,而今正值而立。家中在离帝京七百多里外的村落之中,想来也是个读了那般多圣贤书的人,听得寒门亦可入仕便想着一举中第,也能实现胸中抱负,也能为家中添个光彩。
可几次不中,多番落地,不仅是虚耗了时间,还花尽了家中财物,惹得邻里旁人一通嘲笑,弄着家里人都不能出门。而今几度失望,便是最后一次应试。若还如从前一般结果,这郎行就也想好了,回去过从前那种日子,想来自己注定是与之无缘。
“嗯…原是这般…”秦弘点了点头,思忖了片刻,却问道:“郎公子可知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见那郎行点点头,洗耳恭听的样貌,秦弘心中便有了谱。他听得这郎行说话并非是什么不成气候的人,相反以他的识人能力看来,这郎行的举动言谈、所知所感,却是有成事之态。若是自己实在放弃还好,却万不可因着旁里的原因失了个这样的人。
想来也只是差些火候罢了,秦弘心道:这人是有才德之人,也有个体面的相貌。若真是修炼到了火候,能一举选上去,对他算是个承认,对轩辕荆也有好处。这四海之中自然是有才有识之人越多越好,能省却轩辕荆很多心思,也能保他长久祥宁。
“想来公子也是知道这句话的。”秦弘为郎行又倒了杯茶,慢慢道:“那么还有一言,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公子若是个真才实学之人,又何惧旁人里那些杂话。等公子独占鳌头之时,想来那些话自然就烟云散去了。”
郎行听了这话,微微抬起了头,凝视着秦弘喃喃道:“先生所言…”
“在下所言,无非是局外人看清,局内人迷茫,而却是人人皆知的理儿。”秦弘咽了口茶,细细说道:“在下也是瞧着公子实在是有学识之人,如此放弃了也是可惜。若公子实在只想这是最后一次,为何不趁这最后一些时光而抛却杂尘、倾尽他念,专心于这书本典籍之中,在下有预感,公子定是有天魁护佑的。”
秦弘说罢,走向桌案中取出了个根毛笔和许多散碎银子,放到了郎行手中。不待他拒绝之时便紧着说道:“这些东西郎公子尽可收下,就当是在下以报今日救命之恩了。”
可郎行却迟迟不敢收下,因他瞧着那毛笔通体白玉制成,温润清凉,他即便不懂这些个东西却也知道这东西绝对价值不菲。如此贵重的东西,想来他一辈子可能都不能得见一番,怎的如今这位能这么简单的就送了人?
“收下吧,难不成在下的命一根笔还不值了?”秦弘摆摆手,那姿态看起来是丝毫没把这东西当回事…而实在上他也确是如此,这玉笔对他而言,本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稀奇东西。不过是当时郑乾渊塞在他那一包行李里的,怕他没了银钱把这东西卖了也能换几顿饭的物件。
看秦弘如此,又得了这番教育,那郎行的眼中重新燃起了星辉,也只盼着能应了秦弘的吉祥话,光宗耀祖。
而由此便是一刻都不能多停留,郎行起身谢过了秦弘后便要拜别,句句感谢他今日所言,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此番赶考,定不会废了这一面之缘的先生一片心意。而秦弘亦是嘱咐了番,若是旁人问起自己,只当他不知道有这个人,只当从没今日的事。
秦弘笑笑,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郎行:“公子今日又为何救我呢?在下仍是不解…”
“昔日那滕王高阁之中,亦不也曾提及这‘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郎行笑着应答道:“既然是他乡之客,又哪有不帮的道理。不过今日被先生今日如此教导,倒不知是谁帮了谁了。”
再一拜后,正巧踏出门槛之时,郎行却再回首一语:“先生记得了,这深山之中不定哪天就还会有今日此类歹人出现。在下瞧着先生这样貌与穿着,也知道先生不是寻常之人。可即便如何,先生出门也该换身平常的衣物,以免外人瞧了心生歹意,再为了那钱财伤了先生。”
这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秦弘怎么也没想到今日之事是因着这个原因!想来却是如此,他在那帝京之中穿着这一身出门当然不成问题。别说这一身在那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衣服,只瞧那柴绝冠,身上的料子不知道比他这个好多少,比他这个花哨多少,人家还嫌不够还要添置呢!
可如今到了这乡野山林之间,秦弘确实是没有注意到这些变化。全然还只当自己是那帝京城里秦家的大公子、抑或是宫中那百般荣华的秦贤妃,穿着个绸缎云丝、配着个小巧玉佩、腰间还别着那紫竹琴箫,甚至连上头的缀玉都不曾摘下…
和那粗布短褐一比,在这里自然是格格不入,那山匪不瞄着他都难!秦弘敲了敲自己的头,怎的自己连这些都想不到!终究是活了这么大,从没出过这帝京,甚至于近乎是出了府便入了宫。而在那莺歌燕语、杨柳依依的软榻里待得太久,竟忘却了四海阡陌。
“要说我想了这么多的法子,只怕出了一丝纰漏,却还是在这出了纰漏…”秦弘自嘲了一番,跑去衣柜好一阵翻找。他记得自己来这里的时候,村子里是有些人们,开始看着他来新鲜而送过他衣服的…
实际上,不止衣服,还有香包荷包手帕…甚至于连那发钗和胭脂都送来了几盒…秦弘尤其不太会应对这些小姑娘的好心,他开始每每拒绝,可那些小姑娘没有丝毫减轻的意思,更是有那胆大的往他手里塞了便跑了。
秦弘不收也不行,收也实在过意不去,东西放在手里扔了也不妥,还了也不知道是哪家…只得拿回家扔在了筐篓里,不久时日那竟积满了半筐有余!而秦弘便也只那么放着,谁知道有一天这些个衣服还能派的上用场…
好容易找了身出来,秦弘穿上一试,却怎么也不舒服!不是那剪裁不好,而是哪哪都不舒服,都觉得怪怪的…褪了那丝线衣服,换上了这麻料的,秦弘只觉浑身被扎的难受。
“这尺寸也不太合适…”秦弘穿着转了两圈,伸了伸手,终究还是不习惯的脱了下来,又将自己那一身“不合时宜”的好衣裳穿了上来,默默安慰着自己道:“明日里去找裁缝做身好的…再穿着我这个最后一天…”又伸手拍了拍那换下的衣服,仔细的叠好收了起来,微微一笑:“不是不喜欢你啊…实在是秦某不适应,辜负了你这一片好心。”
而这时候过着过着,就到了春日。想来那郎行也方才走了不久,便到了考试之日…
而这一番考试,他也当真是应了秦弘的话!这三四月下来的闭门苦读,他持着那秦弘所赠的毛笔,心怀那一份教导,竟当真在场上发挥自如,落笔坦荡而行云流水。这一番榜单贴出,他当真得了殿试资格。想来若是一过殿试,也是终能光宗耀祖的了。
这日里,乾极殿中,几列大学士在列,轩辕荆于龙椅上正襟危坐,透过冠冕的冕旒看过,台下又是一派全新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