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弘听罢对那人道了谢,不紧不慢将小船划到了岸边,系好后向家中慢慢走去。他自不必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回去说,也自然知道来者是哪位,踏着银河渐落,慢慢朝着小院方向走去。
瞧着小院的门有些微开,秦弘踱步进去,将那小门带上。屋子里头赫然坐着一位,早为自己沏了壶茶,伴着茗香静静等候,那背影甚为熟悉,正是穿着燕服的郑乾渊。
原也是郑乾渊这些时候来的不少,旁人起先见了也是奇怪,从不得知这魏桢先生是有故人的。秦弘从不说从前的事,旁里人也不便打听出来,故而他的一切都是迷。但就因此,想来他魏先生平日都是穿的那么好,知道的又许多,有个瞧起来那么厉害有为的朋友也不足为奇了。
那些个村民终也是有的忍不住好奇而问了秦弘,方才得知那是他旧时的一个朋友。这几月一年之久的久而久之,郑乾渊便成了他们口中的常客朋友了。村子里的见了他,有那胆大的、有那健谈的,还能和他上前攀谈几句。
而此刻,在这一处寂静幽篁中,伴着朝阳的郑乾渊正在这满院竹林中的小宅内,只手持着茶盏,只手转着毛笔,等着秦弘归来。他很是欣赏这小宅,想来这小宅虽不过方寸,却是丁香幽竹、笔墨生姿。
“你就这般放浪形骸了?”
郑乾渊听见身后声音,瞧着归来的秦弘身上还带了许多昨日在山中的泥土,想来他从前那般立正而不满的咂了声嘴。想来自己第一次造访时候的那个秦弘,鼓弄着个香炉,墨墨散发冠簪,飘飘白衣加身,除却华服金饰、更显清雅风姿。而今这怎的就成了这幅样子,实在和从前身份不符…
秦弘听罢坐下,拿着柔布拭了拭那置于桌上的紫竹琴箫,笑道:“不然呢?倒是你,总往这里跑,那边不需要你?”
郑乾渊看着秦弘那般认真的擦着那琴箫而一笑,摇了摇头。他心里头不知,这琴箫是秦弘留下来的唯一念想,总归是珍惜;可虽是不知,却也能体会的出来,秦弘是放不下那头的。如果他当真放得下,便不会在自己每次前来之时而打问朝堂之事了。
自郑乾渊至此后,秦弘便总是向他打听,并言朝堂之上若有疑难,这边亦如从前帮衬,只是从自己的口变得借了将军之口…
“前些时候你信里说的那济粮一事…”秦弘放下琴箫,手指点了点桌子:“事关生民,此番若为污事定要严惩主事不迨,否则心难定。而今你这地位不小,我看着你这番是要得了太尉之位了,你的话陛下总是会听的。”
“是,回去我会上个折子,这事陛下看的也很重。”郑乾渊应了句,心里却也担忧。他而今确是受重视,可谓权倾朝野。可这地位越高,这闲话和担忧也越多。他有个那样的父亲做了前车之鉴,谁知轩辕荆会不会还是一般怀疑他?之前他也几次和秦弘说自己颇是担忧,每日都近乎活的像个和事佬一般,但今日听了秦弘这话仍是久久思虑。
无语了片刻后,郑乾渊对着秦弘道:“陛下…看得出很思念你,你当真不回去了?就在这乡野之中做个教书先生聊以生存?”
秦弘一笑,一副坦然:“传道受业解惑,春风化雨、桃李人间…何尝不好?”
郑乾渊一声叹气,连连摇头,想来这人昔日抱负,也是尽散无疑了。
而秦弘见他这般,自己何尝不想现出思之痛?郁郁不得志是何等悲伤。可世事不遂,他若不归,定是永远无法拥有心中人;可他若归去,便定然保不住轩辕荆,由此千千绪,外头只得佯装一副坦然。
“郑公子此刻思虑的不该是我。”秦弘起身走到窗前:“如今陛下虽千秋鼎盛,却不可不无子嗣以继皇位…他自己若不考虑底下的却不可放松。所谓‘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凡事小心为好,还是得督促着他小心着他的小孩儿。”
“我来正为此事。”郑乾渊说着从袖中拿出皇榜递与秦弘,太后懿旨赫然于绢帛之上。只见得郑乾渊轻轻一言:“你妹妹的事。听说她之前有个什么心悦的人被尚书令杀了故而心思郁结而憔悴,现在宫中太医江郎才尽,太后希望请个外边的名医保住她这个小侄女儿和小孙子,你不去看看?”
瞧着这皇榜,秦弘心中一惊,更是久久未言。想自己若这一回,见当日情景定睹物思怀,怕是再无法走出这宫墙之中,可回去后轩辕荆即便疑心尽消也回不去从前…然小妹和这孩子的安危着实惦念,他离开这么久,又怎能不忧不想…
郑乾渊见他不语,不知其何所想,看着也该是回去的时辰,只也不答话往门外走。还未跨出门槛,身后便是一句:“你不是有个人皮面具?可否借我一用…”
两日后,将军府的车马疾驰进了宫墙长巷。
这逝去的光景,宫中依旧是那般,皇殿巍峨浩荡,宫人纷纷做事,绿瓦红墙、松柏翠柳…今年花胜去年红,却是物是人非,想起从前种种,已然伊人不再。
秦弘一声长叹,随着掌事宫人进了坤载殿。
那内室中,秦蓁卧于床榻,面庞消瘦苍白。双儿轻轻扶开帘子,柔声道:“娘娘,太后娘娘请了外边的名医给您瞧病,这会子在正殿等着呢,娘娘还是看看为好。”
秦蓁听罢,轻轻叹气,由宫人扶起,应答的孱弱之声几乎让人无法听得。她而今身子已然差的不行,和从前那活泼的小姑娘判若两人。想来既然让看便看罢,遂了他们的心意才最好…
大殿上,秦蓁见这医生虽是躬身请安,却显身材修长,白衣玉坠似有些熟悉,然面目却是陌生。只心道自己病的太久迷了神,轻一摆手,唤那魏先生便来给她瞧瞧罢。
可待这先生走近,秦蓁忽然一惊——这郎中看着脸生,然这身上隐隐丁香之气自己再熟悉不过!他虽尽然遮挡,可这味道早已入了骨髓,一如朝夕十余年,再怎么隐藏也不会认错呢?
可瞧他这般,定是不愿让人认出…秦蓁心中有所惊喜,惊得是自己惦记的哥哥竟然还在世!而且看来没经什么罪,还是一如往昔的好…可那悲戚仍占据了惊喜,自己而今见着自己思念依旧、担忧已久的哥哥,却连个相认都不能,连句关照的话都不能说出…命运弄人,天道无常。
待一把脉相后,秦蓁轻轻言道:“先生看我这病,怕是也瞧不好…人心将死,瞧什么都是无用。”
一旁秦弘见着小妹,满是思念但不能说出。看着她一副苍白虚弱之像,想起曾经她的俏皮天真,不知多少心疼浸入骨髓。本以为自己能克制住心思,却看着她身怀六甲仍是憔悴面孔,手上的纱布伤痕累累,一时忍不住目露悲戚,以手指轻轻抚了两下那满是伤痕的手掌。而这一举,却让秦蓁彻底相信了自己的怀疑。
“娘娘,这手伤好治心病难医…娘娘母仪天下,生活的比草民明白的多。草民一介蝼蚁尚且偷生,娘娘贵为天下之母又何苦自暴自弃呢?”见秦蓁未语,秦弘接着道:“身体的伤痛补药即可,可心病却要看开。很多事情已然如此,无法改变…娘娘只得宽心去接受,为了自己也为了这小孩儿…心神忧虑空于生产不利。”
秦弘说到这,多想伸手去摸一摸自己这小外甥!若非出了这些事,她该是多幸福的一个人,那苏清明该也是一般幸运的…可这些都已然消失,就像自己想关心一下秦蓁,这曾经如此简单的一举,而今如跨鸿沟般艰难。
秦弘将刚刚伸出的手指默默缩回,换了一副笑脸,看着秦蓁柔声安慰道:“娘娘如此美艳动人,何苦忧思至此呢?若是心神静逸,定能如从前般面生桃花。草民一见娘娘,只知娘娘若得云散雾开,定可千岁金安。”
秦蓁见秦弘这一笑,知道自己若是再这般那哥哥也要担心了。久违的打起精神笑了笑,应了他这话,且命人取了许多银钱给了秦弘。待他告辞时,秦蓁更是摘下身戴玉玦交付到了秦弘手上:“先生,本宫曾经有个哥哥,待本宫很好。”
听此,秦弘双手一颤,死命稳了稳才未至跌倒摔碎那玉玦。只弯着腰不敢抬头,听秦蓁继续缓缓道:
“哥哥说,日后让本宫风风光光入宫。先生可知本宫入宫那日有多风光?金丝褧衣、十里红绸、丝竹管弦、珍宝无数…多少女子所梦寐的本宫都体会到了…可为何却再不愉悦了?”
秦蓁愈发哽咽,而秦弘知若再留怕是自己当真把持不住一份哀伤而暴露了身份,只得草草安慰几句便俯身匆匆离去。宫门之外,望曾经大殿依旧,却再无法踏入…秦弘臆想着冲入那大殿之中,将轩辕荆抱在怀中久久不松,而一切臆想终是妄念…转首一叹,车马疾驰,再不回头。
却不想坤载殿中亦是一叹,心言兄长此番一走,便是再无归来之望。如那爱人,曾经山盟种种、那般温存细语,皆如一梦…
尽散。
“皇上可是累了…皇上?”
“啊?”
被小内监这么一碰,轩辕荆吓了一跳,方知自己近来劳累,刚是走神了…赶紧将目光转回奏折,却突感一阵头痛,撑了好一阵子头。
“陛下可是头疼?”身旁内监问道。
“陛下可是头疼?”
什么!谁?
轩辕荆好像听见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可字字句句却听得清楚——
“妾身之前看过一些医书,对这头痛也会些按摩缓解之术,给您按按?”
轩辕荆恍惚着应了声,怔怔然刚想伸手一抓,却被内监一声惊醒。
听那内监关切担忧的问他需不需找太医给他瞧瞧,这会子轩辕荆终于完全清醒,长舒了口气,摇了摇头,却突觉胸闷难安,好似悲伤上头,这感觉很是难言。便看向一旁内监,仔细着问着今日可有外人进宫。
听了轩辕荆这话,这小内监突然绽开笑脸道:“陛下当真神算!今儿个太后娘娘请了外边的名医来给皇后娘娘瞧病,不过想来这会子该是快出宫了罢…”
轩辕荆一听,急忙从座位上起身向翰墨斋外走去!他心里总是有种感觉,觉得来者定是他所想的,觉得这感觉定是有问题!
可行至门口之时,轩辕荆却怔在了那里停下了脚步,连连摇头。心想着怎么可能?他受如此大屈怎还会归来?定是早已对自己失望至极了…想来都是自己一片痴心妄想罢了…
轩辕荆摆了摆手,疲惫的向那内监说道:“朕乏了,回昊祜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