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是爹回来啦!”
小郑安听着外头大门开了,便知道是郑乾渊进了门,一把从轩辕婵怀中蹿出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扑了过去,扎进了郑乾渊怀中。这个小郑安,向来是喜欢他这个父亲,对他很是温柔,对他娘也那么好,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笑脸迎着他。
看见郑安跑过来,郑乾渊从方才的悲伤竭力转成了一副笑脸,轻轻抚着他儿子的头,柔声道:“今天有没有听你娘的话?早起有没有用功读书啊?”可正当着郑乾渊贴心问着儿子的情况,一抬眼见到那人,急忙上前跪地俯身一拜,很是匆匆道:
“陛下,臣不知陛下前来,失礼了。”
轩辕荆倒不是很在意的笑了笑,抬手示意郑乾渊起身。他本也是觉着在这宫中,失了秦弘又失了皇后,实在是一草一木都触景生情而分外悲伤,只想从中逃离几分。这想来想去,除了观苍阁的陆瞻,便也只有这里算是个能放松一二的地儿。
看着郑乾渊这番紧张的拘着礼,轩辕荆不知其中原委,不知郑乾渊之所去,只慰他言无碍于拘礼,今日不过是当哥哥的来妹妹家坐坐,都是一家子的人又何来失礼一说,只像平常人家那样便可。
可郑乾渊却是不敢听了这话便当个真,而真的忘乎所以。他而今在这朝中的地位,虽是高官却随时岌岌可危,郑谓之高处不胜寒,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若是再不注意,只怕会步他父亲的后尘。眼瞧着小郑安跑回来钻到了轩辕荆怀中把玩儿着他腰间的龙纹玉佩,郑乾渊心中一惊方想制止,却被轩辕荆笑着拦下,任这小孩童玩笑。
一旁轩辕婵看出了自己丈夫的忧虑,也瞧出了这轩辕荆此来之目的不过也就是为了散散心,轻轻拍了拍郑乾渊的手让他安心,一面慈目柔情的看着郑安,在这皇上怀中那般调皮的玩闹着。却也看着轩辕荆如此喜爱这小儿,心中多少有些想起了那新生而。
轩辕婵思虑了片刻,看向轩辕荆问道:“皇兄,勖儿和玢儿可还好?”
“嗯,还好。送到太后那里照看着了,想来如此也没个人敢伤了他们。那奶娘也算尽心,都是精心选的,定是无碍。”轩辕荆说了两句,突然闻到了什么味道——
那味道时远时近、缥缈却可寻,且自郑乾渊走近便会徐徐传来,一阵清幽不散,好一种丁香气息,那是故人之气!
轩辕荆心中一惊,这味道和那人一般是记在他脑中的,他不可能认错!已然在那筠茗小院中消失已久的气息,他以为终生不可得的气息,而今却再逢其踪迹,着实一惊!
不过想来从前秦弘帮了郑乾渊一家这么多,他知道也不为奇怪。念到此轩辕荆随即起身,死死抓住郑乾渊道:“将军刚从何处归来?这身上香气从何而来!”
“这…”郑乾渊本就心中有事,方才进门的时候看着轩辕荆就很是紧张,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来,自己也从不记得去换个衣服…而今此刻是目不敢视,支支吾吾无法回答。
轩辕荆看着他那般踟蹰不语,更是坚信了自己心中所想,手上的劲用的更大去攥紧了郑乾渊的衣袖,近乎颤抖的喊道:“将军不必瞒我,这是他惯用的丁香之气,朕知这气味别无其二!将军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是不是啊!”
一时着急的轩辕荆声音有些哽咽,那眼中血丝遍布,似是泪水即刻便可滑落。额头青筋爆出,攥住郑乾渊的胳臂不放,吓得郑乾渊不敢言语,浑身颤抖,只道如此之时,想来是欺君大罪命不久矣。
这头里轩辕荆几近哽咽,眼眶通红哭诉着,那称谓从将军换成了妹夫,近乎哀求的语气恳切着郑乾渊能将秦弘所在之处告知他一二,哪怕自己只远远看一眼也好,哪怕让自己给秦弘负荆请罪也好,只要能换回他…只要看着他还好…
“陛下…臣…”
“相公,罢了…”轩辕婵搂着郑安缓缓走来,她知道这夫君受人所托,而今境地两难,若是说了便是负了秦弘的所托;若是不说,赶上这情况怎么也不好办。而今只能她这女子出面,即便说是负了人家之托,也能为自己夫君换个名声。
这轩辕婵走来而柔声道:“相公还是告诉陛下罢,如今这气息陛下既然熟知定是瞒也瞒不住了…想来辜负了秦公子的信任,也让我来担着责怪吧…只是对陛下…”轩辕婵连着郑乾渊跪地叩首:“臣等有欺君之罪,还望陛下恕罪…”
这时候轩辕荆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什么期不欺君的,若说欺君他连身份都是欺瞒了先帝的,又该如何算?这时候他满心所想的只要能再见秦弘一眼,哪怕让自己拱手让出玉玺皇位,哪怕自己堕入地狱也是甘心!他终究对不起秦弘,想来若谁能带他找到哪怕将此人封侯赐爵也可!
轩辕荆摇了摇头,长叹口气将二人扶起,匆匆道:“又何来罪过所言,不过是他交待的诺言不便违罢了,朕知道他的性子,和你们也没个关系…只是将军,可否带朕一去?朕不胜感激啊!”
此时此刻,忠义之间的抉择,只让郑乾渊长叹一声,振臂一挥:“来人!备马。”
马蹄“踏踏”踏着冬日冰雪而去,身后卷起的尘雪飞扬,模糊了视线。这二人打马扬鞭行至城外一处幽篁之中。至此而时,已然明星升在头,月上竹林后。而这幽篁小屋之中,却无烛火,一片漆黑…
郑乾渊未等扶着轩辕荆下马,轩辕荆便一步跨下匆匆赶至门口,这屋中丁香依旧,仍是那熟悉气息。想来不过是这么近的距离,自己竟从不得知…不过看来这地方竹篁幽幽,旁有温泉在侧而终年翠绿,是和着他的性子的。
想来心里头一阵见着故人的激动,轩辕荆赶至门口时,方想轻敲房门时却踟蹰不敢上前…
这么久了,他还会怨恨我吗?轩辕荆扪心自问,当时我如此待他,定是已然伤透了他的心、辜负了他一片信任,而今他疼惜的小妹又没了…这一进,怕是将一切矛盾挑明在桌面之上,他可会恨我?
郑乾渊见轩辕荆欲进而惶恐不入,便起身上前敲门。却不料还未等敲响,那们一推便开了。看着屋中一片黑暗,除却月光投影,没有丝毫光亮,也是分外安静,郑乾渊很是奇怪,疑着这秦弘怎的这么早便睡了?
两人寻了根烛火点燃,屋中陈设依旧,却无人一丝气息。轩辕荆看着这屋中帷幔纱窗,竹榻木椅,漫着阵阵丁香,一感往日之景,悲从中来。
难不成出去了?郑乾渊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出声高唤了句:“秦公子?维祯?”
无人应答。
“这就奇怪了…正午还在的…”郑乾渊搔了搔首,看见轩辕荆在这安静小室中不住踱步,低念着原来他就在此,还不住叹着气,那样子就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着批评一般…这让郑乾渊心中生出的惶恐唤作了夹杂着心疼。而正这时一眼瞥见台案下压于灯台底的一书角,紧着抽了出来——
笔墨未干,其上仍有墨香残余,想来是方才写罢不久。而那书信最后留书落款,正是“维祯”。
“陛下,这…秦公子留下的…”郑乾渊双手奉上,不敢怠慢。
一边的轩辕荆连忙回了神,伸手匆匆接过了那信笺,其书字字锥心句句泣血。轩辕荆只看一眼便知,比之那时所留书信,这一封便更是诀别之语了…其信上白纸黑字,隐着泪痕滴滴,如泣如诉道:
“余此生不胜荣宠,得抱负以实,得缠绵以现。而余于天意有过,无可赎尽此罪,甚为惶恐,只得以此留书不告而别,伏惟宽恕…
余此经年,所托将军夫妻甚多,无以为报,只甘来生为奴以报将军公主之恩。然孝义当先,余以一不孝不忠之罪人,虽毋敢再加叨扰,却不由心忧。躬身叩首惟望将军代余以行孝道忠君,以养父母、以护朝堂。余一人所欠之恩,无以为报;所负之罪,无以赎过。便当身死入无间,以此而赎当世之过…
此一落笔,将余生献于山水之中,归将田园。松菊为伴、云鹤为友;孤舟壶觞、清泉荣木,以感余生行休。
此间,不过潇湘故人、洞庭归客…余此生之幸,遇一佳人,得一所惜,使心有所归,身有所安。然命不定,此山高水长路尽远,他乡不见知己客。余一生,不过盘中棋、渊中鱼,任命途摆布…黑白玉棋,永不相容兮…”
泪水融了字迹,晕开了笔墨山水。那旧墨未干又添新泪,信中的秦弘低低倾诉,信外的轩辕荆紧紧攥着那数张信纸,念此前种种飞鸿雪泥而逝,袅袅秋风、眇眇愁予,无语泪流,洞庭波兮木叶下,一片山河洒墨负了君卿之意…
缓缓踱步出幽篁,轩辕荆再回首望去,这幽篁依旧,就像筠茗宫中的排排竹枝,而今仍在那里随风飘摇,等着园中人归。
至入夜而归宫墙,轩辕荆又立城墙高台之上,想来从前意气伴晚风,月上银河空;今望漫天星空斗,明月下西楼。江水绕山去,洒墨泪痕中,万般事难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