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娘娘”
“主子?娘娘?我早已不是得了!”泪,无声无息地流下,随着寒风阵阵一点点冰化,跌碎于地,像撒下了无数惨白无色的花瓣,只是徒留在脸上一种沁心的刺骨的痛。耳边徘绕的依旧是三天前的回音,一字一句就如同那脸上感觉,一点点透渗入我的心,是那样的清楚,不能模糊,可却早已辨不出是情寒还是语寒还是心寒,只是一点,我的心早已不会再痛,亦或是早已忘却了、不知了什么是疼痛。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禀奉天瑞而荣登大宝,不敢有负尊意。然则先帝圣祖新崩而御西,朕沐德于孔孟,恭仰于孝悌,虽以布衣以俭颂,亦难抔土掩梓哀。幸尔今皇后纳兰氏懿洳,毓质名门,慧娴静淑,循规于妇道,秉承以贤孝,修得自持。遂自请潜心于青灯畔,吟诵于春秋。望夫以聊慰先帝之灵于九霄,渡祷六道之论于梵音。朕应崇命皇后纳兰氏于至顺元年三月十二带发修行于京郊法华寺,赐号‘如隐’。为表嘉许,和睦宫闱扬孝悌于天下,遥尊纳兰氏为如溆恭清瑞和嘉懿惠敏平庄至德慎定宪孝圣仁皇后,直此至顺一朝后位不复议立。承布天下,广而闻之。钦此。至顺元年三月初九。”
“小姐,时候时候不早了,城门该是要落锁的时候了,这夜也是要寒的了”引画见我呆呆的,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让我再看看,也许不,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一进法华寺,你我就是红墙之外的人了要想再看一眼,真的是不会这么容易了虽然,我是那么想忘了它,这座京师可是可是我我真的无法”泪依旧无声息地在独自流淌,我的声音也随着这寒风变得一丝温度也没有,虽然是极度哽咽的瑟瑟之语、眷恋之语,可是依旧如此寒凌、峻切。我就这么怔怔地伫立着,望着,宛如一尊凄哀的雕像,整个京师被阴霾所衾盖,透过城门望去,是那样的迷蒙,那样的难以捉摸,更平添了几分阴森的肃杀,指不待哪时便将你神魂不知地吞噬而没-浑不似旧时颜色。
我还记得,记得,当年,是一个与今日完全不一样的天气,是彻彻底底完全不一样的天气,我带着铭琴、印棋、待书、引画,五个人彼此相依相伴踏进了这“侯门”,一入侯门深似海,十六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风景与心境都不会再是当年“少年不识愁滋味”时的了。
城门一点点的紧闭,那最后的弥胧也一点点的消失殆净,化为乌有,那便好似封尘了旧年的回忆,了尽了他时的过往,只是,任他朝出日落,却不会再有新的篇章,唯一可以隐隐透到的便是那段无尽的情殇,虽是了尽了,却也不见得是真
“小姐这样站着,真真的像极了那年当初洛水边”待书到底还是待书,心直口快的脾气是变不了的,望着我的背影,禁不住出神,口中低低呢喃道。
“快别说,不要命了么!”引画见待书口无遮拦,慌得忙不迭捂住了她的嘴,“仔细小姐”
“伤心么?”我骤然回首,嘴角掠过一抹凄哀的笑意,“我的心从那晚的那碗就混了那么一丁点雄黄的药始,就已经死了,心死了,还能再伤心吗、还能会伤心吗?”我犹自自嘲似的问着自己,但是口中说的,心中却是不一样的感受,心中的彻痛好比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一道一道认真而用力的狠狠划过我的已是伤痕累累的心,又是不忘后事地“完善”地洒了一撮盐,剧痛,一浪抵过一浪、一浪高过一浪,接地阴、连海云,无边无际,翻滚如海,好似要把我弄晕厥过去一般。
“小姐,小姐,奴婢不是不是故意的,奴婢,都怪奴婢,奴婢该死,口无遮拦,说话不经大脑思考奴婢”待书见我如此,不禁唬得无语伦次,连连称有罪。
我将手指缓缓地放到她唇前,然后伸手挽起他:“你说的其实不错,是像极了章泰二十年的样子,甚者可以说是无一般一二,只是时过境迁,昔日难同于今时”我无力地摇了摇头,“如果真能有后悔的那日,我必然是最后悔那天,若不是哪天,我又何须至此?可是”我心中酸楚如海涛接天般卷天袭风般涌来,扼住了我的咽喉,使我再难说出半句话,好一会,我才缓了过来,悲悲道“可是可是那是,那是我的,我的我也不会后悔,因为”我泣不成声,任凭是怎样,终究是无法再说出口半句话。
“小姐,您其实可以不走这条路的”待书轻轻道,“皇上还是挺在乎小姐的,至少皇上不是只有您一个皇后?小姐何须如此苦了自己纵然是”
“挺在乎,只有一个?”我蓦地轻轻地嗤笑出声,“这是为了遮羞,无非是遮盖属于他的耻辱!他在乎我?是在乎我的感情还是我的聪慧亦或者更是他自己的基业稳固、英名永存他自己的心里最是清楚不过!我只不过是他夺位的最好工具,好如团扇,夏天可以纳凉从与清风作伴,而然,到了秋天便是封锁于沉匣旧底,再无从问津,仅此而已!”我心头似有无限被别人剥去所有的嘲讽,“打一巴掌再哄你吃些蜜糖,要用你的时候、需要你的时候把你捧上天堂,不要用你的时候、当你会对他构成威胁的时候将你打入地狱!这一切的一切,我纳兰懿洳又何尝需要?我纳兰懿洳从不是那种无有自尊的人!”
“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了,毕竟,那一脉”引画不再说,她上来将着丝锦织盖肩搭到了我的身上,扶着我往车旁走“宁妃娘娘一定会遵守这诺言的,毕竟,她终归还是您名义之上的亲妹妹啊!更何况,是这二十几年的感情。说到了底”
“罢了,去了也好,总算是得了个解脱,湘儿她也是因爱而恨罢了,她是真心爱这那位的,只求她能幸福,也希望那位能别辜负了她,别让她再做个长门宫里人,也别让她受我那种苦这也只能看她的造化了。”我淡淡一撇,“这宫里,宫宛深深,又何尝会是人呆的地方?到底,是湘儿罢了!”我敛衣整容,朝着京师投去最后一瞥,目光静如死灰,漫过之中不再有一丝眷恋:
我是他的王妃,却在他开元新初之时,身依青灯古佛,日日梵音绕梁。而在京师深处承坤城,我的亲妹妹,纳兰懿湘,将会在那儿续谱下我未了断的牵缠篇章,只不过,这,已是她的故事了,与我,已是丝毫无碍了的。这,无疑不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与悲哀。
晚风阵阵,浮上了我的身傍,将我依依拢入它的寒气重重之中,在不经意间,漏过几缕风丝,如送客般吹动了我的衣袖,袖口用银线钩转绣勒而成的梨花如暮雪一般翩翩而扬、漫天飞舞。是的,这“梨”本就是“离”。旧年别日,今朝岁岁相辞离,岁岁相忘于天涯之交。
我坐进马车,狠心命车夫驰御而去,离去这我爱过的、眷恋过的、斗过的、恨过的十六年的京师,离去这让我笑、让我哭、让我思的个个人儿。此生,我终于得以走出这月光都照不进“侯门”,这宛如梦魇刀兵钩戮的所在,亦是我耗尽了人生中属于最为灿烂锦绣的年华青春的所在。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远处,约约有采桑女妙曼的歌声,轻柔婉转,别有洞天之境。但在我此时的心境听来,那样的词配那样的声音,无不亚于是“秋坟鬼唱鲍家诗”,似有不尽的悱恻徘怨,压的人几乎难以在这个世界再苟活下去,将人一点点卷入回忆,沉迷的不能自己自拔,长醉难醒但又清楚地痛彻心扉!
隐隐,心底中有一跟弦被触动,心中不觉怅然悱恻:正是那日,我傍倚在洛水边的柳树,烟雨江南,微风曦弗,青竹伞,素罗衫,清澈明媚,情谊无限源远流长,与他,那个我这辈所真心爱着的人,也是唯一的人相合这首晏同叔的《蝶恋花》,那日的柳絮飞漫了一季,柳丝飘缠了一季,然而也就是一季而已。这柳,可以送与别人劝其将留住,却留不住当年我们的情意与情境,更是留不住这如过往飞红的人。山长水阔知何处,知何处!连千里相思共明月[7]也无法做到了!这便是一语成谶!夏簟清兮昼不暮,冬釭凝兮夜何长!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思心徘徊,那是该如此的徘徊啊,又该如何的徘徊,到底能否徘徊,还可不可以去拥有这个勇气去徘徊?!一切,无非是过眼烟云似的迷离,醉了,然后就这么醒了,于是便也拨云现雾般地了结了。我的人生漫漫修途,亦或是如此,不管曾经拥有过多少美好的期待与幻想,如今终于还是缘散千山,一切旧样,落红为泥,归于尘埃。
“兰泣露,秋霜途,
燕子双飞终散疏。
离恨苦,归何处?
雕媚笙谢素绫路!”
我用这辈子所最后的愁思幽幽吟念,吟罢,我紧扯衣袖,失声痛哭。
这是我母亲的词解,我是记得的,每个父亲多不在的夜晚,母亲都会倚门凭望合着泪倾吐。而如今,母亲已盼得自己心中真爱的人回头,但我,却只能够自饮离恨苦!原来,这一词一解,早就恰然悄无声息地揭开了我现在最后的悲剧;原来,这一开始,这感情,这条路,便是错的!错的已无法再去补救,再去挽回其中的一点一滴、一丝一毫、一分一里。
浅哀,亦是在那首词解之上,看出来了、也想出来了。原来,我所谓的那份爱,真的并不是有我想得那么深沉、那么刻骨了,曲终人散,却是愁不得这夜幕茫茫。“灯火阑珊展眉初”,十六年了之后,我竟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去记得的了,亦或许是,这些光景,本来就不应该去记得的。那种对于情路茫茫漂泊的热烈执着与不懈追求,都只不过是表面的浮华,过了这一辈子,便都是那么的不值得的。或许他给我的那首词解,就像是我和他结局的一种多么凄凉、多么无奈的讽刺。美好,这应许永远都只会是一个不可以多去奢求环望的梦境了吧?一切的一切,尔今了,在我的眼中,说到了底,终究了还是回到了这一句“燕子双飞终散疏”之中了的,甚者,连双飞亦是没有过的。
至顺元年三月十二,我带发修行于京郊法华寺,在争斗了十六年后,在失去了太多之后,在心已煎熬的支离破碎找不到残碎之后,我选择了以青灯梵音为伴,远离了烟雨纷纭的尘嚣,从此,再不踏足红尘逍遥一步,借此来逃避旧时的回忆,来渡祷无垠的对“情”之一字愧悔与忘却,即使,我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根本就无法做到。因为,心是可以死的,但是,牵念则会愈演愈烈,虽是日日木鱼钟音袅、钟声缠绕,亦是难以挥去我当年的点滴,就像这荼蘼花开散遍满那堵宫墙,亦是会有佛见笑颜。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