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泰二十年三月初七,是一个春暖花开时节,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风微拂,晨曦轻漾,空气中散漫着无边昂融不息的生机勃勃,似铺开了锦簇韶华芬芳,将浓浓暖意带到京师,催醒万物,转眼便是筑它个五彩斑斓、落英缤纷。只是一点,无论星辰如何翻转万千、来回数年,天怎么变、风怎么吹;任它是“畅音香远熏人醉,秦淮烟浓更袖湿”,这如今的聆霏阁,永远都是“素染云空,砚墨缘瘦”;永远都是冰冷得彻骨,让人没有办法感觉到一丝温度,管他是亲情还是他情终究,这一切情,在这儿,都便是空的,都便是朱红无非过眼云烟,回首,就已是不见
午后,风越见柔和,软软的抚得人经不住要睡过去,令人不觉的多要贪恋几分,久久难以忘怀。我静静地站立在梨花树下,如今,聆霏阁虽说是鲜有人问津,但这梨树长得却是极好。我蜜蜜地允着这难得的馥郁馨香,用带着真切怜爱的目光注视这些花朵,花蕊如粉嫩茭白婴儿,被花瓣散洒地包裹在中间,安然然地沉沉睡去,享尽与世无争的自在快活之境-年少欢愉。现下又是三月初,梨花欲开却是还羞半掩,显尽风流绝艳而不俗卓然遗世之姿,占尽三春繁色而不带一丝尘嚣之乱,远远望去煞是美丽。
就这么看着这开势正好的梨花,我不自觉地默默地朝东配间望了一眼,一口隐埋这无限同情与哀怨的气低低吁了口:母亲,你的心到底还是痴的,你到底还是念着这份情、念着父亲的啊,否则,你怎会如呵护稚子般朝朝暮暮地细心照料这些当年您与父亲共同亲手所植的一花一叶、一草一木;否则,你怎会每日望着这茫茫花海而泪自簌簌,寻不到曾今的痕迹?母亲,你终究还是一个可怜的痴人啊!
身后,引画抱着琴悄悄地站着,我缓缓转身,顺手接过琴,就势便席地而坐,斜靠在梨树下,几片花瓣无声地滑落在琴弦之上,静静地不留一丝弦音,就这么宁祥地给琴添了许抹飞羽之色。我指尖缓缓扣动琴弦,倒是由衷希望可以拨去些心中杂乱无章的思绪,觅回些本该有纯真烂漫无忧。大约是心有所思吧,随手撒撒一挥,三个调子下流转来,不觉是: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我心中愀彻,禁不住地将上半阙曲子又续续地再次回拨了一遍。
“小姐,快别弹!”话音未落,抬头却是铭琴挑帘而出,闻得这琴音,由不得脸色大变,“小姐,这是亡国之音,而且李后主便就是因为这词而被找了个借口赐鸩酒而亡,这曲子怨气太深,实在是不宜小姐还是别再弹了,倒是换首明媚的才是符合当下春意。”
我浅浅一笑,摇了摇头道:“我非后主,自然是不会亡国;我非匡义,这怨气自然也不会缠着我。更何况,这明媚鲜艳又能有几时?还不是一朝漂泊了难觅处?倒还不如这个,爽爽快快,是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没有什么宜不宜之说,全是自个在吓唬自个子罢了。”
言语间,手中便将调子渐渐度转到了下半阙: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心中痛意顿时袭上心头,吞没了我仅有的清醒的意识。“只是朱颜改”!是啊,如今的聆霏阁与当年的聆霏阁,在规制上并是无半分区别,那楼廊旁墨绿的漆色亦是如当年般绿的欲滴,任他是时光飞逝,北斗南迁,就是连一分斑驳之色也未留踪迹。只是,如今阁中的人儿已是“红颜弹指老”!当年媚色纤纤早已春水东去不复回。幡然,手中断断流出: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
诵止,音静。我扶着引画的手呆呆地敛衣起身。原来,因色衰而爱驰,因家道中落而任人宰割,不仅是深宫女人的噩梦与悲哀,在官宦世家,或许,亦是如此的吧,这终归是不能避免,也无力避免的吧。一个女子,当她卷入到了这样的纷争,这辈子,便也算是了绝了。
“亦或是如此吧?团扇?美人病来遮面?嗯?”我喃喃低低地问着自己
“二小姐。”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带着轻蔑与不屑冷冷传来,我冷不防给吓了一跳,竟不觉香肩一耸了一耸,打了个寒颤。我强自定了定神,带着“二小姐”的身份中仅残有着矜持转过身:原来,这不是别人,是李夫人身边的一等总事丫鬟子染。
我正欲待开口,子染便是抢先一步讥笑道:“哎呦喂!这这是怎的了!这怎么的好端端的人儿,二小姐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的?这怎么就被吓着了?真真是叫人不解得慌!”这一边说着,一遍又斜着眼,夹着数不清的鄙夷之色,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个遍。
心中本就是满腔的不爽,再经子染如此“殷勤”地火上浇一把油,登时怒火冒得高于三丈。我拼命按住心中的怒火,脸上犹自浮出一个娇艳灿烂无比的如花笑靥,声音也和着这春光暖色瞬间变得无比晴好明媚,待到明媚的有些不真了,我方才缓缓道出口:“姑娘在夫人身边呆久了,这必定是见多识广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一句一定是晓得的了?”
“那个是自然,比不得二”子染纵然还欲待说,可我哪里肯依,硬生生地截住她的话头,淡淡漠漠地道:“只是,还有一句话,不知夫人是否教与过姑娘没有!”我故作停顿,望着一脸茫然样的子染,笑靥变得愈发的浓烈,“那就是‘心有所思,则,言有所出,行有所为,神有所现’!”我一字一顿,并且刻意地用了十足的力气咬重了“行有所为”四个字,眼梢间,眼风凌凌厉厉从她身上每一寸肌肤,一分分地刮过,将她的不自在的神态净收于眼底:
子染初起还颇有得意之色飘显,未及待我话音落地,眉宇间就以涌出无尽对于我嘲讽的愤恨,牙关紧咬,欲不得吞并噬虐了我方快活,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眼眶已是红红的像失魂落魄的兔子,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打着颤抖。我只浑作不觉,瞥了身后的铭琴一眼,铭琴何等聪慧机敏,越一步上前,盈盈向子染施了一礼道:“方才奴婢听了小姐一番言论,可真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小姐的话确实是句句在理,莫不成是染姐姐你心中有愧,所以才才,才故作刚才对小姐的一番言语?呵,当然,这只是妹妹的愚蠢推测,还望姐姐莫要见怪才好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呢!姐姐自然不会是那种人,怕什么呢?”
“奴婢,奴婢心中自是无愧于天日昭昭!倒是劳费二小姐一番唇舌功夫来教导奴婢!”子染一字一句,像是要把无比愤恨统统都铺天盖地的泄发在我的身上说道,“二小姐真实长大了,这诗书读得多了,嘴皮子上的功夫真叫奴婢心生好些敬佩,而且,这礼数也是越加周全了,也晓得了什么叫做礼尚往来。二小姐都是如此,作奴婢自是不敢怠慢的!还望二小姐不要用‘君子之交淡如水’来搪塞奴婢才好!”
“怎会呢,姑娘若是愿意守规矩而不僭越,这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姑娘要表里如一才好!这口是心非,又怎能说是‘君子之交’,顶多也只能算是个‘善恶错交’吧?”我笑的稳重而安详,全然不似子染的那副恼羞成怒,面红耳燥,分毫是不顾及了自己的形象。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