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随着天气的逐渐变暖,饥荒也越来越严重了,家家户户几乎都到了缸中无米的程度。尽管冯大奎每月能领到几十块钱的补贴,可也买不了多少日益涨价的粮食,况且有钱也很难买到粮食了,家里人口又多,同样是也到了吃了上顿就要没有下顿的局面了。
眼看着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在挨饿,又赶上说话就到了春耕的季节,身为村支书的冯大奎便和村里的其他几个干部商量,为了避免村里饿死人,更为了把春耕任务完成好,是不是把集体的存粮分给村民一些。经过商量,村委会做出了每家不分大小,每人分玉米十斤的决定,并要求每家每户一定要做到省吃俭用,争取熬到救济粮的到来。然而就在分玉米时,冯大奎发现了村长刘富贵多领了一个人的粮食。对这事,冯大奎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地找到了刘富贵,对他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并让他将多领的十斤玉米退了回去。为此,刘富贵便恨上了冯大奎,并下了要报复冯大奎的决心。
几天后,村里便传开了闲话,说是这次分玉米,冯大奎仗着自己在十多年前是为了剿匪而成了残废的功臣,私自做主多分了五十斤玉米。这个闲话很快就传到了何美萱的耳朵,她十分气愤地对冯大奎说:“这事得好好查查,是谁在埋汰咱们?查出来,我跟他没完。”
冯大奎心里有数,就劝何美萱说:“不用查我也清楚是谁。”
“谁?”何美萱问。
冯大奎开始是不想说的,可经不住何美萱的一再追问和愤怒不己的样子,只好将实情说给了何美萱,而后又特别强调地对她说:“这事,任何人都不知道。我之所以要这么做,目的是想让他保住村长的职务。富贵终究是干了这么多年的村长了,我不想因为十斤玉米让他自己把自己给毁了,所以,这事儿,连你我都没告诉。谁会想到,他却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回过头反倒咬了我一口。”
“那咱们怎么办?”
“不理他,咱心里没愧,不怕半夜鬼叫门。”
“那就任这些闲话满世界飞了?”
“飞吧,飞的越远越好,最好能飞到徐书记的耳朵里。”
“最好飞到徐书记的耳朵里?你、你什么意思吗?”
冯大奎笑了,说:“到那个时候,谁是谁非,就一目了然了。他刘富贵这么做,其实是引火烧身。”
这天晚上,何武和冯文放学回家,走到村口,被五六个和他们哥儿俩一般大小的男孩子给围上了,一起冲着他俩就唱起了顺口溜:
冯大奎,独眼贼,
村里的玉米往家背。
冯大奎,是蠢猪,
一条胳膊当支书。
冯大奎,真欠揍,
癞蛤蟆吃着天鹅肉。
冯大奎,不是人,
是个……
冯文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只见他把身上的书包往地上一扔,冲何武大喊了一声:“哥,打死他们几个狗娘养的。”说着就如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挥着拳头就向一个男孩子打了去。尽管何武不想打架也不敢打架,可事情逼到了这份儿上,也只好奋起出击了。然而他毕竟不如冯文勇敢,更不像冯文敢下手,没把别人怎么样反而很快就被别人压在了下面。冯文一见何武被对手压在了下面,一脚踢倒了一个比他大的男孩子,顺手抄起一块石头,照着压在何武身上的一个叫乔石根的孩子的头就砍了下去。乔石根“啊”地一声惨叫,头上的血就流了出来。那几个孩子一见乔石根被打流血了,吓的再也不敢跟何武和冯文打了,像一群斗败的公鸡一哄而散。
何武指着捂着脑袋坐在地上哭的乔石根,害怕地对冯文说:“这、这怎么办?”
冯文哼了一声说:“怎么办?他先欺负咱们的,打死都活该。走,回家。”说着捡起地上的书包,拉着何武就走。
何武和冯文走出老远,乔石根也不哭了,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脑袋回家了。
何武和冯文回到家里天也要黑了,就要吃晚饭的时候,乔石根的爹乔山领着他告状来了。一进门,乔山就气愤地对冯大奎说:“冯支书,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看看。”他指着已经被包上了头的乔石根说:“脑袋,被你的俩儿子打破了。冯支书,看着办吧。”
何美萱一看就吓了一跳,忙问何武和冯文这是怎么回事。冯文打架行,可嘴却笨,吱唔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何美萱又问何武。何武眼珠一转对乔山说:“大叔,您只说他的脑袋被我们给打破了,您为什么不先问问您的儿子,他的脑袋为什么要被打破呢?平白无故的,我们是不会打人的。”
乔山被问住了,只好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挨打。乔石根只好说了实话。乔山顿时感到自己丢了面子,只好将火气撒在了儿子身上,就恼怒地问儿子:“说,这顺口溜是谁教你们的?”
乔石根说:“是刘铁。刘铁说,这是他爹教给他的,他爹还让刘铁教我们。刘铁还说,我们对何武他们哥儿俩说一次,他就给我们每人一个煮鸡蛋吃。”刘铁他爹,就是村长刘富贵。
乔山忿忿地说:“这个王八蛋,这不是害我的孩子吗?我、我得找他去。”说着拉起乔石根就走。
冯大奎拦住了乔山,说:“乔山兄弟,你找他,有什么用呢?再说了,事儿弄大了,对谁都不大好。要我说,这事就算了吧。”他说着摸了摸乔石根的头,说:“石头儿,还疼不疼了?”
“不疼了。”乔石根望着冯文怯怯地说。
冯大奎掏出了五毛钱对乔山说:“兄弟,这五毛钱,给孩子买点儿吃的。”
“别、别。”乔山连连摆手,并拉着乔石根就走。
这时候,冯文从冯大奎手里接过了钱,几步赶上了乔石根,说:“石根,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你干不干?”
“干。”乔石根坚定地说。
“好。既然是朋友了,这钱你就收下吧。往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打谁。”冯文的话说的十分真诚。从此,乔石根成了冯文的铁杆儿朋友。
关于冯大奎多分五十斤玉米的谣言,很快就传到了镇委徐书记的耳朵。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相信冯大奎,相信冯大奎不会干出这种事的。为了澄清事实,徐书记选了三名干部组成了调查组,于这天上午来到了槐花村。通过一整天的调查,证明了冯大奎是无辜的,是被人陷害的。为了查出制造谣言陷害冯大奎的人,调查组的人于第二天的早上来到了冯大奎的家。
此时,何武和冯文正要去上学,看见调查组的人正要进院子,冯文抄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挡在了调查组的面前,怒气冲冲地吼道:“少进我们家的院子,说,是谁告诉你们的,说我爹多分了五十斤玉米?”
调查组的人被冯文的行为逗乐了,组长老汪笑着对冯文说:“行啊小伙子,有股子横劲儿。到底是谁陷害的你爹,目前我们也不好肯定,还得需要我们仔细的调查。好小子,快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和你爹还有重要事情要研究呢。”
“不行。”冯文忿忿地说:“你们不说出那人是谁,你们就休想进来。”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木棍。
赶紧从屋里走出来的何美萱和冯大奎赶忙制止住了冯文的行为,并将老汪他们往屋里让。冯文狠狠地对老汪说:“你们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谁陷害的我爹。告诉你们吧,这个仇,我早晚会报的。”说完这话,就跟何武上学去了。
望着走出院子的何武和冯文,老汪对冯大奎说:“你这儿子,小小年纪就这么不好惹,长大以后,怕是更不好惹了。”
冯大奎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拙妻抝子,不通气儿的烟袋,没治。”
老汪笑了笑,说:“还不是跟你一个样吗?不过呢,我倒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爱憎分明,坚强勇敢。”
“勇敢?得了吧,不给我捅娄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冯大奎见老汪等人非要查出陷害他的人是谁,就十分宽容地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看就算了吧,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
老汪说:“不行。徐书记说的好,这种歪风邪气不压下去,对基层干部的建设是非常不利的。尤其是眼下正处于暂时的困难时期,往往因为一句诽谤的话,就很有可能毁了一名正直的干部。老冯啊,对这件事,我想你心里肯定有数。真要是这样,你最好说出来,也省得我们浪费时间。”
尽管冯大奎早就清楚这都是刘富贵一手策划的一个阴谋,可他还是不愿意因为十斤玉米而毁了刘富贵,况且自己又获得了清白。于是他一直坚持不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老汪等人急的正要跟冯大奎发火时,冯文领着乔石根和刘铁又折回来了。冯大奎一见就明白了冯文的目的,刚要发话让冯文赶紧去上学,冯文却指着刘铁抢先对老汪说:“这是村长的儿子,你问问他,一切就全清楚了。”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冯大奎也只好听之任之了。通过乔石根和刘铁的作证,老汪等人弄清了散布谣言的就是村长刘富贵,等冯文他们走后,冯大奎不得不说出了刘富贵多分了十斤玉米的事。
鉴于冯大奎的苦苦求情和刘富贵的深刻检讨,镇党委只给刘富贵记了一次党内处分,让他继续担任槐花村村长一职。尽管组织给予了刘富贵从宽处理还保住了村长一职,而且与冯大奎的求情有很大的关系,可他从心底却更恨上了冯大奎,并暗暗发誓迟早要实施报复。
这年的初夏,填饱肚子已经成了人们的头等大事,槐花村的人们和全国所有饿着肚皮的人们一样,都在疯狂地寻觅着一切能够食用的东西。野菜、树上的树叶、草根、树皮,河里的一切活物,地上的一切活物,就连北方人从来不吃的老鼠和蛇,都成了人们口中的高档食物。
这天午后,已经好几天没有上学的何武、冯文和冯英一同到村后的荒地去挖野菜。路过村后最后一户的刘富贵家的房后时,冯文一眼看见了拴在树下的刘富贵家的那只母山羊,母山羊旁边,是一只才生下没几天的正在吃奶的小羊羔。他眼珠一转对何武说:“哥,刘铁他爹陷害了咱爹多分了十斤玉米,这个仇咱一直没报。哥,想报这个仇吗?”
何武不假思索地说:“想。可是,怎么报呢?”
冯文一指那只小羊羔,恶狠狠地说:“把它打死。”
“啊?”何武一听就害怕了,说:“它也没招惹咱,打死它干什么?再说,我、我也下不去手。”
冯英也害怕地说:“文哥,我、我害怕。”
冯文不满地对何武和冯英说:“你们都是胆小鬼。放心,不用你们伸手,我一个人就行了。”
“可是,这、这也太残忍了吧?”何武还是挺害怕地说。
冯英也说:“文哥,要不你就打它几下,别把它打死了,行吗?”
“不行。”冯文忿忿地说:“只有把它打死了,让刘富贵这个王八蛋着急,我才解恨。还有,咱们好几天没有吃饱肚子了,我问你们,你们饿不饿?”
“饿。”何武和冯英异口同声的说。
“那就好。”冯文眼里闪出了贪婪的目光,说“等我把它打死了,咱们就把它弄到北大沟,点火把它烧着吃了。”
何武条件反射地咽了几下口水,说:“可是,我们没带火儿呀?”
冯英也说:“没有盐,也不好吃啊?”
冯文嘿嘿一笑,从兜里拿出了两个火柴盒,分别递给了何武和冯英每人一个,说:“你们看看,里面是什么?”
何武打开一看,里面是少半盒火柴。
冯英打开一看,里面是多半盒盐。
何武忽然明白了什么,指着手中的火柴问:“看来,你早就有这想法了?”
“对。”冯文恶狠狠地说:“跟你们说吧,别说是他家的羊了,要是把我饿急了,不管是谁家的羊呀、鸡呀、猪呀,我都敢给吃了。”冯文说到这儿就向树下走了去。走到母山羊旁边,看了看四周无人,恶狠狠地骂道:“刘富贵,我X你妈。”一镰刀下去就把小羊羔给打死了,而后就把死羊羔提到了何武和冯兰的面前,说:“哥,咱们走。”
冯文他们来到了北大沟,找了个背人的地方,冯文说:“你俩去捡干柴禾,我剥这羊皮。”
何武和冯英去捡干柴禾,冯文就用镰刀剥开了羊羔皮,一边剥还一边骂刘富贵,仿佛剥的不是羊羔而是刘富贵。等他把羊羔剥好了,何武兄妹俩也捡回了一堆干柴。何武把干柴点着,冯文就用镰刀挑着被剥了皮的羊羔烤开了,每隔一小会儿,冯文就让冯英往肉上撒点儿盐。不一会儿,香味儿就慢慢散发了出来。
冯文对何武和冯英说:“咱娘生病还没好,给娘留一条羊的后腿,再留一条前腿给小妹吃。剩下的,咱们全给吃了。”
何武摆摆手,说:“不行,不能给她们留。”
冯文一听就急了,不满地对何武说:“你说什么?不给她们留?你是什么儿子呀你?你是什么哥哥呀你?就想着自己吃,连自己的娘都不想着,连自己的妹妹都不想着?你……。”
何武打断了冯文的话,说:“你应该清楚,咱娘咱爹都是什么脾气?都是那种就是饿死也不偷别人一根草的人。他们要是知道咱们把人家的羊羔给杀了吃了,就等于是把他们给害了。你想想,咱家拿什么东西去赔人家啊?”
冯文一想也是,就挠了挠脑袋,说:“哥,还是你聪明。就听你的,肉,咱们都给吃了,谁都不让他们知道。”
羊肉烤熟了,就在冯文他们正要饱吃一顿的时候,刘铁突然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包括冯文在内,三个人一下子全蒙了。
刘铁是来找这只小羊羔的。
原来,刘铁是按他爹的吩咐,午后边放羊边挖野菜。当他把两只羊拉到房后时,突然想拉大便,就把养拴在了房后的那棵树上,回院里的茅房拉大便去了。那时候人们饿的什么都吃,就都得了一个拉大便费劲的毛病,拉一次大便,就得需要很长的时间。刘铁拉大便的这段时间,正是冯文打死羊羔又奔了北大沟的时间。等刘铁拉完大便再来到拴羊的地方,才发现羊羔不见了。他往北大沟方向一看,正远远地看见冯文手里提个发白的东西。当时,他并没有认出是冯文他们,可他想到冯文手里的东西可能就是自家的羊羔。为了免去挨打,他没敢把羊羔丢失的情况告诉家里人,而是悄悄地跟了过来。
现在,眼前的情景一下子让他全明白了,冯文他们已经烤熟的,正是自家的羊羔。如果杀了他家羊羔的不是冯文他们而是别的孩子,刘铁立马就会冲上前去拼命。可是,面对心狠手黑的冯文,刘铁胆怯了。他不想招惹冯文,只好极不自然地冲着冯文他们笑了两下,转身就走。
何武立即对冯文说:“不能让他走,得分他一份儿肉吃。”
冯文又不干了,说:“凭什么给他一份儿肉吃?”
“凭这羊羔是他家的。”
“他家的怎么了?”
“唉!你呀,干什么事总是不爱动脑筋。你想想,要是他也吃了羊肉,就是让他爹知道了,咱就说是刘铁和咱合伙干的,他爹能拿咱怎么办?不但使咱们逃脱了责任,咱娘咱爹也被择出去了。”
何武的精明,再一次让冯文伸出了大拇指,于是他立即冲已经走出老远的刘铁喊道:“刘铁,你给我回来。”
刘铁站在那儿愣了愣神儿,忐忑不安地走了过来,离冯文他们十多步远站住了,怯怯地问冯文:“二哥,你、你叫我,有什么事吗?”
何武举着一条羊后腿对刘铁说:“过来,吃肉。”
刘铁连连摇头,说:“不、不,我不吃,我不吃。”
“不吃也得过来。”冯文厉声地说。
刘铁走了过来。
冯文板着脸说:“刘铁,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愿意。”刘铁立即答道。
“那就好。”冯文说着接过了何武手中的羊腿,说:“我知道你肚子也饿,饿,就得吃。你放心,到时候我们给你做证明,就说你家羊羔被狼吃了。这回你该放心了吧?来,先吃饱肚子是真的。”
迫于肚子的需要,更迫于冯文的利害,刘铁吃掉了这条羊腿。从此,刘铁也成了冯文的要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