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粮食越来越紧张了。
上级的救济粮没下来,地里的玉米刚刚抽穗儿,野菜被挖的几乎都断了根儿。别说树叶了,树皮都被一层层的剥了下来,白亮亮的看着是那么地瘆人……
开始有人被饿死了。
何美萱一家同样面临着饥饿的威胁,每顿饭,每人只能喝上一碗能照见人影儿的稀菜粥。六个孩子,个个都饿的骨瘦如柴,何兰和冯英,已经饿得倒在了炕上。何美萱和钱三婶儿,饿的也要支撑不住了。为了一家老小能够度过难关,为了村里不在有饿死人的事件发生,冯大奎顶着上级不准随便开枪的指示精神,号召全村每户的男人和民兵都行动起来,带上猎枪和长矛,每天到离村后十多里外的大黑山里去打猎。不光打野兔、山鸡、狍子一类的动物,遇上能吃的野菜、树叶也要,一句话,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全不放过。这个行动立即见效,几天的工夫,人人的脸上便就逐渐有了血色。
打猎是不能扎堆儿的,要彻底的分散开来,所以,每天不论是进山还是回来的人就没有了统一的时间。断断续续的,或早,或晚。
这天,冯大奎进山整整转了一天,一直转到天近黄昏,也没碰上一只猎物。就在他沮丧的正要回家时,一只狍子跳进了他的视线,他立即将枪口对准狍子就扣动了板机。要说他的枪法是很准的,不知是过分激动还是因为什么,枪响后狍子没有立即倒下,而是晃了晃身子一瘸一拐的向山的深处跑了去。凭经验,冯大奎知道狍子被打中了,就向狍子追了上去。就这样,冯大奎顺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一直追到了天彻底的黑了,他才一枪将这只狍子打死。望着这只足有五六十斤重的狍子,冯大奎乐了。他坐在一块石头上吸了一袋旱烟,美滋滋地扛起死狍子向家的方向走了去。
天已经到了深夜,可冯大奎还是没有回来。这可急坏了何美萱,她实在是等不急了,就找到了村长刘富贵,求他带人去找找冯大奎。一直对冯大奎耿耿于怀的刘富贵立马苦着一张脸对何美萱说:“不是我不去啊,你看我这脚,下午打猎时给崴了。”说着还一瘸一拐地咧着嘴走了两步,一副十分痛苦的样子。
何美萱知道他是装的,想到再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去的,就扭头走出了刘富贵的家,找到了民兵连长兼副村长的朱海。四十出头的一直对何美萱不怀好意的朱海一见正是讨好何美萱的机会,便欣然答应了,提上猎枪跟上何美萱就走。走到一个偏僻的地方,朱海站住了,说:“大妹子,深更半夜的我去钻山沟帮你找男人,你,怎么谢我呀?”
当时,何美萱并没有理会朱海的心思,便很随便地说:“你说怎么谢就怎么谢,听你的。”
“真的?”朱海兴奋地说。
“我这人从来是说话算话的。”何美萱说的很坚决。
“那、那。”朱海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猛地抱住了何美萱,说:“我、我要你跟我好。”
何美萱的头“嗡”地一声,立即明白了朱海的目的。她想喊,但很快想到,喊,不仅不是办法而且对自己更不利,于是她暗暗地运足了气,按着当年在山上学到的几手,猛地抬起右脚狠狠的一跺,就跺在了朱海的脚面上。“嗷”地一声,朱海就松开了何美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哎呦、哎呦”地揉开了脚。
何美萱冷笑了两声对朱海说:“想占你姑奶奶的便宜?妄想。你也不想想,你姑奶奶我可当过土匪司令的老婆,是那么好欺负的吗?王八蛋。”何美萱骂完这话,又奔向了马林的家。
朱海慢慢站了起来,冲着何美萱的背影恶狠狠地说:“臭娘们儿,你甭美,有我收拾你的时候。”
何美萱找到了马林,把情况一说,马林立即找上了崔二等几个小伙子,每人举着火把,急匆匆的就奔了离村子十多里地的大黑山。何美萱要跟着去找,被马林给劝了回去。
马林他们是一路喊着冯大奎的名字来到大黑山的,而后就一直往山的深处找了去,仍是边找边喊。就这样,马林他们一直找到了天亮,又从天亮找到了午后,才在一个小山崖下找到了已经死去的冯大奎。他是摔死的。看他的姿势,当时并没有死,而且做过往上爬的努力,右手,还紧紧地攥着狍子的一条腿。
马林他们一看冯大奎死了,都悲痛地流出了眼泪。崔二闪着泪花说:“大奎哥,你这命,怎就这么苦呢?”
马林说:“大奎这一死,这一大家子可就没了顶梁柱了。要说苦,还得说是美萱啊。唉!往后,美萱这日子,更难了。六个孩子加一个老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呢?”而后看了看天,说:“天不早了,咱们把大奎弄回去吧。还有大奎的枪,狍子,一样也别落下。”
马林流着泪对死去的大奎说:“大奎,咱们回家了。”说着就把冯大奎的尸体背在了自己身上,对崔二等几个小伙子说:“咱们轮流着背大奎,累了,就换人。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要把大奎背回家。”
太阳就要落山的时候,马林他们把冯大奎的尸体背了回来。何美萱全家一见冯大奎的尸体,立马就乱了,哭的哭,喊的喊,谁看了谁揪心。
何美萱先是傻呆呆地注视着冯大奎的尸体一言不发,半天才扑到尸体上,“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边哭边喊:“大奎呀,你的心好狠啊,竟扔下我一个人不管了。你走了,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可怎么办呀?我的命,真是苦到家了。老天啊,你太不公平了,你太欺负人了。为什么?这到底为的什么呀?……”何美萱哭的肝肠寸断、悲痛欲绝。
钱三婶儿双眼直直地望着冯大奎的尸体,浑身颤抖着说:“大、大奎,你、你……。”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身子一挺就昏厥了过去。马林等几个人又是撅又是喊,折腾半天才使老太太苏醒过来,也跟着何美萱呼天喊地起来。
马林让何艳姐弟们看护好何美萱和钱三婶儿,赶紧找来了村长刘富贵和副村长朱海等村干部,经过商量决定,一方面派人赶紧通知镇里,一方面着手办理冯大奎的后事。
当天夜里,崔二用大车接来了已是副镇长的杨玉生和另外两名镇里的干部,并带来了抚恤金和安葬费……
埋葬冯大奎这天,杨玉生又来了,他一副主人的样子,指使着村干部们干这干那,还亲自带领村干部们抬上了冯大奎的棺材。他的这一系列行为,自然地就引起了何美萱的警觉。
果然,在埋葬了冯大奎后,杨玉生以组织的名义对何美萱说:“美萱,大奎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又是村里的干部,你对组织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组织会想办法解决的。”
何美萱想了想,说:“这样吧玉生,你看看,能不能给何艳在镇里找个工作?做饭扫地的,什么活儿都行。”
“何艳今年多大了?”
“再有五个月就满十八岁了。”
“我看问题不大。关键的是,按着国家的有关规定,不满十八岁是不能参加工作的。但你放心,我回去后就给何艳跑这事,最迟,五个月后就能上班。我的意见,让她到供销社卖东西,你看怎么样?”
“行,行,这工作挺好的。玉生,这事就托付给你了。”
“美萱,你别这么客气好不好?不过呢美萱,这事没办成之前,你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何艳本人。懂吗?”
“懂,我懂。”
杨玉生话题一转,深情地说:“美萱,从此以后,你生活的重担,是越来越重了。”
何美萱点了一下头,说:“谁让我就是这个命呢?”
“那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拉扯着这几个孩子过吧。一句话,再怎么着,也得活下去是不是?不过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几个孩子拉扯大的。”
“我是说,你个人的问题。毕竟,你才三十五岁呀。是不是……。”
何美萱打断了杨玉生的话,说:“玉生啊,扯点儿别的吧。对了,现在,你有几个孩子了?”
“我?”杨玉生笑了,说:“说了,恐怕你也不信。”
“到底几个,你到是说呀。”
“跟你说实话吧,我呀,至今仍是单身一人。”杨玉生说完这话,双眼痴痴地看着何美萱。
何美萱读懂了杨玉生的目光,脸便微微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一脸严肃地说:“玉生,关于我个人的问题,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我是再也不会找男人了。更何况,何艳说话就满十八岁了,她下面的弟弟、妹妹也一天比一天大。我再找男人?就他们这关,也过不去啊。更关键的是,我不能干那让孩子们看不起我的事。我到是真心的劝你一句,玉生啊,你也三十七八了,也该现实一点儿了。就你眼下这个条件,找个称心如意的女人还是不难的,不要太任性了。太任性了,就会亏了自己的。玉生,我知道你的心,所以我要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不该……。”
杨玉生打断了何美萱的话,同样很严肃地说:“美萱,你不要再说了,我清楚你要说什么。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那就是;我和你一样,这辈子,我是不会找任何女人的,哪怕是打一辈子光棍儿,我认了。”他的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十分坚定。同时,一双痴情的目光更加固执地粘在了何美萱的脸上。
此时的何美萱,一面对杨玉生对自己的痴情而感动,一面又对他的痴情感到可怕。她清楚杨玉生是真心爱自己的,但他不会像冯大奎那样同样也爱自己的孩子,反过来说,孩子们也不会接受他。这是最可怕的。双重的矛盾与利弊的权衡,使何美萱清醒地认识到,要想让往后的日子过的踏实、平静,就得彻底让杨玉生断了这根感情线。于是,何美萱既严肃又坚定地说:“玉生,不管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也不管你现在对我是怎么想的,今天,我要对你说句绝情的话,为了你的前途和命运,为了我的名声和我们全家的安宁,我已经把你彻底的忘掉了。同时,我也请你把我彻底的忘掉。对不起了杨副镇长,你走吧。”何美萱说完这话,做了一个请走的动作。
杨玉生站了起来,眼睛望着别处说:“美萱,就是等到死,我也会等你的。”杨玉生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走出院子的杨玉生,何美萱深深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尽碰上这样的男人啊?
冯大奎的死,让何美萱感到是一下子塌了半边天。虽说冯大奎活着时是个残疾,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毕竟是在村里说话算话的支书,毕竟每月还能领到一定数目的补贴。现在,这几个“毕竟”随着冯大奎一起走了,接踵而来的将是与这几个“毕竟”相反的东西。昨天的路虽说泥泞但总算平坦,而从此以后的路不但泥泞还要坎坷不平了,甚至还要遇上急风暴雨。更让他感到后怕的是自己曾是土匪司令的老婆,说不准哪天就会有人以此来找自己的麻烦。冯大奎活一天,就是一把保护伞,如今这把伞没了,谁能料到不定哪天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事情呢?还有这两窝儿的孩子,本来就发生过隔阂,往后会不会因为冯大奎的死而闹分裂呢?在种种不利的因素之中,何美萱清醒地认识到,全家团结,是排除、抵抗一切困难和突发事件的关键。更具体的说,六个孩子只要团结一致,这个家就能巩固的发展下去。为此,这天的晚饭后,何美萱把六个孩子叫到了身边,当着病卧在床的钱三婶儿对六个孩子说:“你们的爹死了,他的死,会给我们家带来很多不利的事情来。现在,我要何艳、何兰、何武和冯文你们四个大孩子,每人说出一件来。何艳,你最大,你先说。”
何艳不假思索的就说:“他活着,好歹也是村里的支书,别的村干部也好,社员们也好,总归是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他这一死,就难说了。”
冯文横横地说:“敢。谁要是敢欺负咱们,我就要谁的命。我……。”
何美萱拦住了冯文的话,说:“别整天就知道要谁的命,除去这个就没有别的了?先让你二姐说。何兰,你说。”
何兰想了想,说:“爹活着的时候,能吃到野兔儿肉,能吃到野鸡肉,还能吃到……。”
“行了。”何艳一直没有管冯大奎叫爹,对何兰、何武叫爹也就一直很烦感,所以就打断了何兰的话,说:“吃、吃,就知道吃,不会说点儿别的?”
何兰不满地看了何艳一眼,说:“别的?我没有别的,我就知道爹一死,我就吃不到那些肉了。”
冯文又接上了话茬儿,说:“二姐你放心,肉,我还能让你吃上。我……。”
何武怕冯文说走了嘴说出上个月杀吃小羊羔的事,赶忙拦住了冯文的话并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说:“你别吹了,还是我说吧。娘,大姐和二姐说的都是实际问题,要我说,往后,我们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或是谁欺负我们了,只要我们一个心眼儿,就什么都不怕。”何武说这话时,不自觉地看了何艳一眼。
何艳被何武这一眼给看恼了,立即不满地对何武说:“看什么看?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不团结了?还有,刚才你为什么不让冯文把话说完,还一个劲儿的给他使眼色?什么意思呀你这是?说,不说,今儿个我跟你没完。”说着就是一副要打架的样子。
“何艳。”何美萱严厉地对何艳说:“你、你还像个大姐吗?”何美萱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儿,既真诚又伤感地说:“何艳,再过几个月,你就满十八岁了,就是真正的大人了。为此,做娘的今天要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管你爹叫一声爹,娘怪过你吗?没有。你一直对冯文他们兄妹三个抱有成见,娘也没太怪过你。毕竟,你的亲爹已经在你心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做娘的,理解你。可是,你们姐弟六个,都是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这是事实吧?现在你爹死了,娘的岁数也一天比一天大,奶奶又病在了炕上,你一个做大姐的,应该怎么做,还用我说吗?在槐花村,咱们家是外来户,跟全村的每一家都没有任何的亲戚关系。你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你爹一死,我们家的难事就会一件一件的跟着来了。我不是吓唬你们,从此以后,我们的日子会很难过的。所以,我很赞成何武说的那句话,你们姐弟六个人,一定要搞好团结啊。只要我们全家拧成了一股绳,再大的困难,再有人敢欺负我们,我们也不会怕的。何艳,看在你们都是一个娘的份儿上,娘要你一定要当好这个大姐啊!”何美萱说不下去了,默默地流开了眼泪。
何美萱一哭,何艳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叫了一声娘,就给何美萱跪了下来,哭着说:“娘,您别说了,您放心吧,往后,我会当好这个大姐的。”何艳也说不下去了,只顾跪在那儿哭。
何兰叫了一声娘,也给何美萱跪了下来,流着泪说:“娘,我马上就十六岁了,从明天开始,我的书不念了,到队里参加劳动,给家里挣工分儿……。”
孩子们一个个都给何美萱跪了下来,都向娘表示要团结一心,不惹娘生气。
何美萱满意地点着头,闪着泪花说:“你们都起来吧。”她见孩子们都起来了,便十分欣慰地说:“好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从此以后,何美萱带领着这几个孩子,坚强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同意了何兰要到村里参加劳动的意见,可是,当她找到村长兼书记的刘富贵时,刘富贵却以何兰不满十八岁为由而不同意。
吃晚饭的时候,冯文听说刘富贵不让何兰到村里参加劳动,气的大骂了一句,对何美萱说:“娘,我这就找他去。您放心,明天,我就叫二姐到村里参加劳动。”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何美萱叫住了冯文,说:“怎么,你要惹事是不是?”
“娘,您就放心吧,我不会惹事的。”冯文说。
“不会惹事?”何美萱说:“就你那脾气我还不清楚?这事你甭管。”
何武说话了:“娘,我跟冯文一起去找刘富贵。”
“怎么,你也想跟他一起去惹事?”何美萱不满的对何武说。
“娘。”何武说:“您想想,我是那样的人吗?我要用事实堵住他的嘴,让他无条件的接受我们的要求,让二姐到村里参加劳动。”
何美萱不信任地说:“事实?什么事实?就你们俩毛孩子,能尿出几尺远的尿啊?行了,别给我添乱了。”
“娘,您听我说。我……。”
何美萱打断了何武的话,说:“你什么也别说,我不听。”
冯文急恼地说:“娘,您让哥说吗。哥脑子好使,一定有好主意。”
何艳也说:“娘,二弟说的对,您就让大弟把话说完了。他说的要是有道理,我找刘富贵去。”
何美萱只好让何武说了。何武说:“据我计算,咱村至少有十几个不满十八岁的孩子在村里参加劳动。远的不说,乔石根他大姐还没我大姐大呢,可她已经在村里劳动两三年了。就这一个例子,就能把他的嘴堵住。”
何美萱一听,脸上立即放出了光彩,就让何艳带着何武和冯文找刘富贵去了。不大一会儿,何艳姐弟三个就回来了,满脸喜气地告诉何美萱,第二天,何兰就去村里参加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