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女子安静地躺在雕琢成珊瑚缠绕的石床上,面容柔和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梦魇将记忆翻涌为潮水,顷刻间将她淹没。沿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往前走,视线尽头是一点微乎其微的亮光。仓促奔去,在触摸到亮光的瞬间,眼睛所见突然发生变化。
前世种种尽现眼前,她本是西泠之畔一尾普通锦鲤,因误跃上游湖仙舟,被舟上两位仙君带回了九重天。青衣仙君风流倜傥,说她仙骨不凡,白衣仙君清冷淡漠,沉默寡言。
他们一为司命靳宿,一为战神陌九渊。
她被养在陌九渊的水磬宫中,他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西泠。”
西泠。或许就是从那一刻有了记忆。
她记得夏雪纤也同自己一起住在醉莲池中,九渊大人救了芙蕖一族,夏雪纤为报恩便在他水磬宫中开出了满池冬夏不凋的白莲。他守护六界众生,她守护他。天后青睐雪纤,更是有意撮合二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未成,外人皆道是因九渊大人万儿八千年来清心未改,难近红尘,难为了夏雪纤还能苦苦等下去。
雪纤说醉莲池水是由昆仑山顶的万年玄冰融化汇成,以此水滋养池中便可以开出世间最高贵洁净的莲花。西泠初来,被掩在袅袅仙雾之间冻得哆嗦不已,于是善解人意的夏雪纤又告诉她,只要潜心修炼,尽快修成正果以法力护身就再也不怕这坼骨的冰冷了。
西泠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仙缘的,但对于修行这事,她实在找不着门道,便碌碌地在醉莲池里转悠着,常常一抬头就看见九渊大人倚在池中小阁里安静看书的身影,空荡荡的水磬宫中,他孑然一身卮酒相伴,说不出的寂落来。每当那时,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想要陪伴他的欲望,说不清缘由,好像是烂漫春花绽上心头带来的酥痒,又携着丝丝酸涩。
后来,她想或许是感觉到他的心太冷太孤独,她便那样一厢情愿的巴望着能给他带去丝丝温暖,躲在莲叶间偷偷打量,有时候九渊大人在亭中一坐就是一天,她也毅然相伴,不舍不弃。
凡间一百年,是岁月碾过轮回漫长如马蹄达达的空响,而仙界一百年,不过奕盘上棋子闲敲灯花落了又燃上。
就这般回想起,她呆在莲池呆在他身边,那一百年,她过得真的很开心。她知道他研墨挥毫的模样,知道他饮酒落子的模样,知道他执剑远去,间或负伤归来的模样,还有他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温文眼波,寒浸病倒时他为自己渡来真气那指尖浅浅淡淡的温度,灼烫了心脏。
及至第一百年的前一天夜里,对于西泠懒散修行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九渊大人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割破指尖以一滴仙血助她化成了人形。其用意西泠一直没想明白,后来听人说是陌九渊同靳宿仙君的一个赌约,赌自己能否在百年内修成人形,若能,陌九渊就会将雪纤输给靳宿,若不能,西泠则会变成烤鱼送入陌九渊餐盘中。
该是多无聊的两位仙君呢?她想自己如此幸运定是因陌九渊心怀慈悲。可陌九渊却并未将雪纤送出,据说是赖掉了,靳宿仙君人鱼两空。
她想,九渊大人多多少少是喜欢雪纤的,死不承认而已。
九渊大人送她一圈镀了淡蓝光辉的铃子,说是从镇守天宫的神鸟火凤脖子上取下的,唤作九阕铃。“你仙根不稳,此后就由它守护你。”他淡淡吩咐,她私下却高兴了好久,戴在脚踝处,每走一步九阕铃都清脆作响,像少女轻快的笑声。
过往那一百年里,西泠已经习惯在醉莲池中陪陌九渊,把他的喜怒哀乐尽数揽在身上,所以悲欢全凭他一念之间。如今化成人形,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很少再见到他,觉得被冷落了。思来想去便开始故意在宫中闯祸,可任她怎样蹦哒,陌九渊皆视若无睹,直到西泠不小心砸了敬献天君的万年陈酿,陌九渊终于怒了,索性将西泠扔去司法仙官宫中静修五十年。
司法处宫纪严明,依西泠这活泼性子自然受不住,何况司法仙官公正不阿,丝毫没因她背后的靠山是九渊战神而有所照顾。同样有很多爹娘无暇管教的少年少女被送到此处,把仙宫演绎的跟俗世学堂一样。纨绔子弟扎堆,宫内给闹得鸡飞狗跳,西泠为不给自家大人脸上抹黑自然是众人间最勤奋最好学最乖巧的一个,由此轻轻松松做了他们标榜。
西泠也是在那时认识容潇的。
因学凡人与同窗好友斗蛐蛐儿被司法仙官抓个正着,容潇当晚以蛐蛐儿的姿势围着司法仙宫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便累瘫在床榻上,心下不满,遂邀了几位同窗凑在一块儿商议如何以牙还牙且不被再次惩罚。西泠很不幸地被拖下水了。
容潇巧舌如簧,说就算那小老头知道是你干的也不会动怒,因为你在他眼里是个乖孩子,就算动怒也不会责罚,因为你的靠山是九渊战神,就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因为你瘸了残了他无法向九渊战神交代……
有个真理叫宁可招罪十个夫子也不能一个招罪同窗,特别是小人同窗。次日,西泠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把满满一盒胭脂洒在了司法仙官座椅上,以仙法隐蔽,直到授课的司法仙官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去。待他再次起身准备去招呼后排打瞌睡的小胖时,人群突然对眼了,沸腾了。
司法仙官一回头就看见容潇笑得张狂的脸,不由大怒:“很好笑吗!”
西泠忍出内伤,忽听容潇故作结巴道:“仙仙官,你来……来葵水了……”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司法仙官那表情,愤怒疑惑加惊恐,仿若一张被揉坏的宣纸……
结局是容潇又学着蛐蛐儿的姿势围着司法宫跳了整整一天。
容潇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叫布泽,听说是南海龙王足下布丞相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情谊匪浅,不过这情谊西泠也未看出有多深,因为容潇待她的态度总是敷衍,倒显出布泽一厢情愿来,连他受罚时布泽陪着他在身后跑了一天容潇也觉得不耐烦,印象中好像只有布泽受到欺负容潇才勉为其难替她出出头。
闲下来,西泠喜欢躺在后院的屋顶晒太阳,手中捧一本司法仙官教过的课业,再举目望一望水磬宫所在的方向,即便什么也望不到,却还是深情得跟看见了那个人一样。九渊大人现在定是和雪纤姐姐一同品茶呢,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她会在这边闯祸么,还是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把一个初来人世的小丫头丢在了陌生的宫殿里。心下不由怅然,九渊大人是真的不在乎她,谁说付出和收获是对等的。
每当这时,容潇总会跃上房顶来一脸慵懒地躺去她身边:“哎,我说你又在这里装忧郁啊?想不开就跳下去,我保证要不了明天你家大人就会赶来把你领回去好好护着。”
西泠轻飘飘地斜睨他一眼:“你来试试?”
片刻后布泽便会跃上来,一口一个“容潇哥哥”叫得清脆,然后容潇的同窗以及思慕布泽的同窗都会跃上来了,讨论如何饮酒如何寻欢,最后司法仙官就该拿了弹弓来挨个扫射。
记忆中容潇是最爱躺在西泠身边陪她晒太阳的,有时候也会夺过西泠的闲书大略扫几眼,读到酸诗,便跟她打趣:“小鲤鱼,你这模样像极了深宫里的怨妇呢。”西泠恨得磨牙,扑上去就跟他掐在一起。
明明没把他怎样,他却还嚷得跟真被掐死了似的,他说:“亏我好意陪你压屋顶,你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后来容潇因接封南海太子之位离开了司法仙宫,走的前一夜,他陪她在屋顶看了整宿的星子,双眸含情,依依不舍的模样:“小鲤鱼,往后有空我就来陪你晒太阳,那时可别再学怨妇啦。”
西泠只顾着点头,晚风悠悠吹人入面,醒来时她已在自己房间里,容潇已带着布泽离开了好久。
只是那一走,他就再没出现过,或许是把司法仙官得罪狠了,横竖没进着门吧。
此后,司法宫中清净了许多,也再没人陪西泠压屋顶了。
纨绔子弟依旧张狂,较之前倒学乖了许多,只是爱凑在一起翻翻家底,说爹是蓬莱岛主,说娘是无央天女,再扭头看看西泠,那女子竟一脸落寞:“爹娘我好像都没有呢,只有……只有九渊大人,”想了想,“不对,九渊大人也不是我的……”
也不知是否为天意,西泠一直为自己一无所有而情绪低落,某日路过后院池塘,突然听见假山后两个女子窃窃私语,说的正是她父母之事。
“我本以为她身后是九渊战神就足矣优越了,没想到她父亲竟还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似是叹了一声,“也不知她娘在昆仑雪山上怎么样了,毕竟被锁了这么多年。”
“是啊,她爹可真狠……”
声音逐渐远去,等西泠反应过来要拦下她们时,那两人已不见踪影。
昆仑雪山雪虐风饕,长年酷寒,是一个神仙都难以走出的冰天雪窖,眼前是一片杳无边尽的白,坼骨之寒夹杂着绝望排山倒海地压上心头,西泠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娘亲,她从未谋面的娘亲就被锁在这雪山之上吗?眼睛被雪光刺得生疼,想落泪,眼眶却像被冻结一般涌不出泪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