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她大喊一声,无人应答,又喊几声,眼见依旧只是空旷的雪地,耳闻依旧只是呼啸的风声。踉跄地朝前奔跑,撕心裂肺的一路呼喊,直到被冰柱绊倒,她将头深深埋进雪地里,却似感觉不到寒冷了。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画面来,会不会自己也被埋葬在此地,守候着她狠心的娘亲,明明她不辞辛劳不远万里跑来这昆仑山,明明她已准备好钻进自己娘亲怀里,诉一诉百年离思,可为什么会是这个结局。娘亲已经仙逝了吗?还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恍惚间想起了也不知多少年前,西方妖猴一族作乱,九渊大人领命将之尽数逐出境内,战虽凯旋,却受了很重的伤,七魄中有三魄都给妖猴撕裂了。他昏迷七天迟迟不醒,一张脸苍白得不像话,雪纤迟疑着说要冥界的舍魂草才能修补那三魄。
因陌九渊不允许她四处乱跑,所以她只能挨到夜半守卫松懈时偷跑出去,再下到冥界,她虽不识路,几番打听还是摸索到了舍魂草的出处,那时忘川河畔无数白衣女鬼哭哭啼啼嚷着不肯过奈何,不肯喝那一碗淡薄汤。西泠就站在隔岸,一瞬间像是想通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看明白。幽暗的宫殿里,舍魂草荧荧光辉映照着她那双漆黑眸子浅浅淡淡浮现出陌九渊的清冷身影来,心口猛地一痛,再回过神时舍魂草已规规矩矩躺在掌心,西泠至始至终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灵魂似乎缺了一角。来不及细想急急赶回水磬宫,没想到陌九渊已经醒了过来,听说是靳宿仙君在天君那里借来了结魄灯,她暗自把舍魂草藏在袖间,一时高兴又失落。
她偷跑出去的事不知谁禀告给了陌九渊,被罚在院中跪一整天,他怒色微恙,说:“既然这般不安分,那就跪到肯安分为止。”
秋风拂面,庭院里那棵老梧桐树身倾一晃,就沙沙的坠下许多叶子来,屋内传来陌九渊轻微的咳声以及雪纤的关切声,她抬头向窗内望了望,什么也没望到。渐渐被膝盖处的痛楚淹没,她埋下头摸摸袖中荧光黯淡的舍魂草,鼻头一酸,眼泪就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她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的世界却根本容不下她。
此时又何尝不是如此,昆仑山的雪磕在脸上,连心房的温度几乎都被剥夺了。
迷糊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西泠睁开眼就看见一袭快要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衣,那人狭长的凤目里一片忧怀,定是脑袋被冻坏了,西泠侧过身把自己抱得更紧。身体却突然一轻跌进一个坚实怀抱,陌九渊口气嗔责:“三十年过去,你还是没让人省省心。”
被扔在司法宫三十年,终于让自家主人捡了回去。
昆仑一事搭上了西泠大半条性命,再问九渊大人是否知晓自己父母之事,那人眸光深邃,淡然道:“等时机成熟你自然就知晓了。”
时机成熟,莫名觉得可笑,这个时机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到来呢?
西泠成了陌九渊身边的一个小丫头,平日里端茶送水,铺纸研墨。陌九渊看书时不喜打扰,西泠便静静立在门外,偶尔听到他唤自己名字,就探个头进去,问一声茶没了还是墨干了。但往往陌九渊是不会唤她的,有时在书房一呆就是一天,她就差没蹲门口打盹了。
也许觉得陌九渊嫌麻烦不情愿叫她,西泠便每日靠近一步,一直从门口挪到他书案旁,终于能一眼瞧见他需要个什么了,可他却总能先她一步打理好。西泠存在感渐无,索性趴在陌九渊的案边打盹儿,如此很多时候,她一觉醒来天降暮色,身边挥豪的人早已不见,她才缓过神来,慢腾腾往自己房间去。
时常在途中碰到拎着食盒的夏雪纤,她面带浅笑,说九渊大人想吃她亲手做的十二璃羹,就先走一步了。西泠愣了愣,恍惚地迈动步子,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自心头油然而生——自己是多余的,在这熟悉却陌生的宫殿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像一株被世界遗忘的杂草。
此后打起精神守在陌九渊身边,抢先为他斟茶抢先为他研墨,丝毫不敢松懈,也不知九渊大人看自己的眼神有无变化。
那日九渊大人得了一个对唤作“碧海青天”的白玉锦鲤,据说这双玉相生相附,有情人得之能相约白首,永不失散,无论前世或今生。陌九渊自觉拿着无用,便吩咐西泠将之抛下凡间,赠与有缘人。西泠起了私心,也想过若是九渊大人同自己各佩一枚多好,但终归还是理智下来,立于天门望向人间,烟火点点的凡世,有情人执手而行,那般浓蜜,那般祥和。缠绕相依的白玉锦鲤在掌心散发出柔和光辉来,还未投下,身后突然窜出一个小仙婢,她白衣翩翩眉眼带笑:“西泠姐姐,九渊大人反悔了,让我把双玉带回去呢。”
西泠长了心眼,狐疑道:“他反悔为什么不直接召我回去,反倒叫你来取?”
“自然是怕来不及阻止你。”
“不对,你根本不是水磬宫的人。”
忘记在哪本书上看过,白玉锦鲤对有情人而言是个圣物,可对于无情之人而言便是个诅咒,生生世世不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最美好的年华也是陪伴一个毫无感情的人蹉跎过去。那时她想假如……假如有一天九渊大人不小心喜欢上自己了,那么这双白玉便可叫他们永世不分离,可若双玉落入别人之手,将九渊大人同别人捆绑在一起,她便是真正的再无机会可言。
小仙婢嘴角露出嘲讽的笑:“自然是新晋的仙婢,快把玉给我!”说着直直扑上来与西泠争夺在一起,这你推我攘的两人不到片刻就打起来。西泠虽说上房爬树样样在行,却从未同人掐过架,一股勇劲过后很快落了下风,那仙婢撒泼般骑在她身上,又撕又打,扯掉了西泠一撮头发还不解恨,便将之脑袋按在地上,硬是把西泠白皙的脸蹭掉一大块皮。
眼看着手中的白玉要被夺走,情急之下,西泠腾出手使劲将双玉扔向凡间,小仙婢眼疾手快妄想阻拦,不料将双玉在空中打散,青天落下九天,碧海撞上一旁的仙柱碎成两半。两个人见之皆愣在原地。
“你们在干什么!”清冷之声打破沉寂,西泠一扭头就看到陌九渊盛怒的眸子。
“九……九渊大……”
“回九渊大人,”小仙婢抢过话,“西泠不听大人吩咐妄想私藏双玉,奴婢想劝她归还,岂知她冥顽不灵,扔了青天打碎碧海,说她无法得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她面色诚恳,一副受尽欺凌的模样。
“不是这样的!是她强夺,我……”
“够了!是我派遇瑶来取玉,若非你不给她怎会夺?分明是你有私藏之心!”陌九渊面如冰霜,拂袖而去,“司法仙宫那三十年我看你是待得不够久了。”
西泠怔怔看着那人远去的身影,一时恨意自心底熊熊燃起:“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遇瑶小仙婢叹息一声:“毁了绝世美玉,你还是想想怎样才付得起这代价吧,西泠姐姐。”临走时还不忘送她一抹温柔的笑。
西泠在原地待了很久,自人间吹来的凉风将她双眼刺得生疼,眼泪瞬间决堤,从地上捡起那断成两截的白玉,凄凉如她。连九渊大人都不肯相信她了,可又能如何呢?明明是自己在天界的唯一依靠,可他却宁愿相信一个外人的话。又觉得可笑,至始至终,好像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当他是亲人,是依靠,他从未应允啊。
回到水磬宫,西泠又在陌九渊的书房前跪了一天,除了认错毫无他法,卑微到骨子里。谁让她的主人是陌九渊呢,那个冷漠得令人心寒却又让人痴迷到无法自拔的九渊战神。
从暮色初起一直跪到晨光熹微,再未见那人来过。西泠抬起头看看描了朱色的匾额:清风朗月。许是明白了什么,她缓缓站起身来,踉跄离开。
醉莲阁,远远望见雪渊二人巧笑对弈,其乐融融,心下说不出的酸涩,她果真是多余了吧。那夜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一直回响着九渊大人的那句话,可以回司法宫了,他需要的是雪纤不是自己啊,就算再怎样努力再怎样讨他欢心,还是敌不过夏雪纤的一碗羹汤,一场对弈。西泠苦笑,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为何要给她记忆让她化成人形,为何要将她从昆仑山上救回来,再摆个高高在上的姿态……
至始至终,她都不过西泠湖畔一尾普通鲤鱼,还有一颗于红尘呼之即应的凡心,那绝情绝欲的仙道太残忍,那千百年来清心不改的九渊战神太残忍,这仙宇漠漠怎会容得下自己,呵呵,怎么就现在才看明白呢。
推开窗见天色微凉,月色如水,美好的一如她初化人形的那夜,九渊大人嘴角带笑,眸中几分温柔几分宠溺在月光下皆显得不大真切,他问她:“这个模样可还喜欢?”
她急忙点头,却是说:“九渊大人,你真好看呢!”
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可带走的,索性连包袱也不要了,脚刚迈出门又觉不妥,俯下身将九渊大人送的九阕铃拿了下来,西泠不打算成仙,所以也不再需要铃子守护了。
夜色已深,水磬宫中一片沉寂。九渊大人房间的烛火早已熄灭,西泠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没多难过,只是想以后苍穹尘寰相隔甚远可能不会再见,多贪恋几眼也是好的,连回忆过往的力气都省下了,她将光辉黯然的九阕铃放在门口,顿了顿,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