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的北天门处有一口思凡井,是仙凡两界的接通小道,雪纤那时候说:“若心情不好了,可以通过此处去人间溜达溜达,不过要早些回来。”
只是,西泠不打算再回这九重天了。
跳下思凡井那一刻,脑海中皆是取舍魂草那日在忘川的所见所闻,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白衣女鬼,终归是一碗淡薄汤就能叫人忘却的前尘,也不算有多难割舍,遇上九渊大人她足够幸运,怎敢奢求太多,如今不过回到原来的位置去过她该过的生活。
西泠之畔的风景啊,也不知道变了没有。
大概是西泠法力薄弱不能抵抗,思凡井还未见底,渺渺仙雾突然化作长龙吞噬万物,西泠被卷入其间,明晃晃的戾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来。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见男子的爽朗笑声,再睁开眼,面前柳绿青烟,碧色小渡口显出尽态极妍的美好来。
夜幕半昏半明之时,烈酒过喉半迷半醒之际,有男子衣着霜色闲倚桃树,忽听不远处传来流水般潺悦的歌声,仅是一放眼,便瞧见那岸边梳着长发清歌的美人。
他脚下生风落在她身后,仰头饮一口酒笑容泛开,待女子歌声一止,他用那从未用过的语气温柔道:“春月甚好,人,也很好。”
女子也不回头,声音柔柔暖暖的:“如遇故人,更好。”
“故人难觅。”男子轻轻在她身边坐下,“你是只鲤鱼?”
“那又如何?”
“很美。”
女子不喜也不恼,就那般波澜不惊地扫他一眼,“那你呢?”
“我?”
“仙身已固,不似常人。”
“呵呵,”男子却觉得好笑,“我不过九重天上一个小散仙,怎地不似常人?”见她不愿多言的模样,又道,“我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江雪。”
那夜斟酒对饮,两人皆喝得迷糊,埋了三千年的御酒,只需一口便足以叫人看不清眼底。后来山林里起了狼音,她正欲跃入水中隐去,他却将她拽住,欺身压上,眸中携着兴味与一抹带酒的迷离:“你怕?”
“你能保护我?”挣扎无果,索性与他对望。
“我可以护你一生一世。”四周结界倏起,将两人笼罩在一团金色光芒之间。男子低下头,薄凉的唇在她耳旁颈畔游移,继而落在她温热的唇上,辗转反侧,轻柔细致像在品尝一樽陈年的佳酿。
“知道吗?看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低沉的声音响彻耳际,在这阵弥漫着淡淡酒香的风后,撩起一丝让人难以抗拒的热情。
抵足缠绵。
他说:“待西泠河畔百花皆秀,我便来娶你。”
后来又看到什么西泠不大记得了,只知道自己醒来依旧在水磬宫中,思凡井的记忆不知是梦是真。正寻思着,门外就传来陌九渊的嗔怒之声:“夏雪纤你身为芙渠之主,我留你在水磬宫是相信你能执管好宫中一切,可如今却连个孩子也看不住,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依我看你还是回去青云池守好那一池子芙渠吧。”
“雪纤愿自降仙籍,恳请大人不要赶我走。”夏雪纤低低啜泣道。
“那便依你。”男子丝毫未曾犹豫。片刻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脚步渐近,西泠感觉到那人的目光在她面容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冰凉的手轻轻探上自己额头。
“醒了就别给我装睡。”陌九渊面色阴沉,拿开手冷冷道。
西泠没有说话,犹豫半晌,索性转过身不去看那人的表情。
“现在却是连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了么?这么点委屈就值得你离开水磬宫去跳思凡井,果真呆不下去了?”
“西泠自觉,不大愿意等大人亲自来赶。”
“若执意要走,伤好之后来我书房,我亲自送你下凡。”似是强压了怒气,陌九渊声音低沉,见西泠没有要回话的意思,拂袖欲走。
“九渊大人。”西泠缓下口气来,“我擅自跑出去本不关雪纤姐姐的事,你不该罚她的。”
陌九渊顿了顿,目光透出威严:“我只是想让你记住,下次犯错记得多为身边的人考虑。”
“那你会赶我走吗?”大概是脑子烧糊涂了,那瞬间她心中又生出奢望来,只要你不赶我走,那我便不走了,再多余也死皮赖脸陪着你,谁让我一直都那样卑微呢。
陌九渊离去的身影微微一滞:“不想走就别犯错。”
他说,那就别犯错。
伤好之后西泠就再也没出过水磬宫,也再没看见当初害她摔断碧海的遇瑶仙婢,一切好像往常一样,她还是陌九渊身边那个不受重视的小丫鬟,成日里端茶送水研墨铺纸,看他的目光却少了曾经的殷切。
九重天的寒梅开过,众仙皆忙了起来,无论大小老少,随便捉一个问都知道是天君寿辰将近。每年的这个时候仙界都会突然杀出一帮溜须拍马之辈,奉言献宝,期盼着天君心情大好赏个官位做做。寻常的歌舞依旧不能少,天后颇为爽快地将此任务交给了水磬宫,芙蕖族长夏雪纤乃仙界第一舞姬之事众所皆知,天后的青睐也不晓得惹下了多少人眼红。
西泠虽不是莲花仙,但作为水磬宫一员,她还是被夏雪纤添进了排舞的名额之中。也不晓得何时开始,她们除了舞乐上的事其他话几乎不说,仿佛除开挂在嘴边的温婉笑容,她们便是陌路一般。有些隔阂一旦拉下,想装个亲近的模样也难了,就像如今和九渊大人。有时候一曲舞罢,转眼就能看见他倚在醉莲阁中打盹的身影,间或自己和自己下一盘棋。那日他突然踩上池中葳蕤的莲叶走过来,手中九阕铃在空气的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响声。陌九渊目光淡凉,将铃子递给西泠道:“这个以后不必再还我了。”
“是。”西泠恭恭敬敬地接在掌中,内心一时五味杂陈。她不是不知道,这九阕铃是天君赐下的圣物,九渊大人这般轻易地赠她,其间缘由定然不止那一句天君荣恩。很多事都发生得太蹊跷,偏偏他什么也不愿跟她说。
端月初九,天君六万仙寿。九重天上便有了国师府时玄天机显现的那一幕,天君寿宴,战神陌九渊因魔军牵连未赶上时辰。芙蕖之长夏雪纤领了一众白莲小仙盈舞相贺艳惊满座,说天君仙福永享,寿与天齐。天君龙颜大悦,嘉赏不断,望向西泠的目光却总显灼灼。西泠一抬眼就看见座上衣冠雍容的天后目光轻鄙,而她身旁遇瑶小仙巧笑嫣然,仿若见了久违的故人……
众仙虽推杯换盏言笑晏晏,气氛却难掩的诡异森然,西泠心下莫名忐忑,放眼望陌九渊依旧没有要来的趋势,遂借口不适离开寿宴。后来她一直在想若自己当时强撑着坐完宴会,一切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想了很久,却觉得那日走或不走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
西泠在回水磬宫的途中迷了路,误打误撞闯入锁了妖兽茧遗的殿牢,轩然大波就此掀起,茧遗出逃后生吞九重天上二十八个仙奴,火烧四连宫阙,一群德高望重的仙君拼死阻拦,使出浑身解数才将它封入镇妖塔。天君怒火冲天地驾临水磬宫兴师问罪时,西泠正瑟缩在陌九渊书房角落,红肿双眼溢出满满的惊恐。
“西泠,给本君一个合适交代罢。”天君强忍怒气,打破沉寂。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它自己跑出来的……”西泠语无伦次,泪水湿透了脸颊。
原本安静的水磬宫此时更加沉静了,宽敞的宫殿中没有人说话,靳宿在,非泱在,夏雪纤在,陌九渊亦在,他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立在她面前,一张威严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天君似是叹息了一声:“九渊,毕竟是你水磬宫的人,便全凭你处置了。”
天君拂袖而去。
那或许是夏雪纤第一次从陌九渊眼中看见犹豫彷徨之色,决绝如他,却万万没想到也在她。不知沉默了多久,陌九渊忽地转身背向众人,惯有的清冷声音毅然决然:“往日留在水磬宫不过念你孤苦无依天性纯良,如今二十八条人命在身,水磬宫也留不得你了,除去仙根,贬下凡间,永世不得再回仙界。”
“不要!”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惊呼,西泠狼狈不堪地爬过去拽住陌九渊衣角,哭得歇斯底里,“不要……九渊大人,你不是说只要我不犯错就不会赶我走吗?我没错我真的没错,你不要赶我走!求你不要赶我走……”
“九渊大人,西泠她也是无意之过,这样会不会残忍了些……”夏雪纤上前两步,一抬头就撞上那人冷若玄冰的眸光,心底深深一颤,便没由来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几个虎背熊腰的天兵冲上来将西泠拖出水磬宫,那一刻笼罩在九天上的祥和金光不知怎么变得异常耀眼。西泠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触目处无不仙宇漠漠紫云绕顶,说不出的陌生之感。没找到九渊大人那孤冷的身影,想来也是,她给水磬宫带去了多大的耻辱,他不亲自动手都算仁至义尽。陌九渊,她的九渊大人,多少年了,一直怕他觉得孤独,怕他一颗心冷得彻底,追逐了那么久,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孤独的,这天地间孑然一身,未曾拥有过任何人或物。老是欺骗自己,以为总有一天他能看到自己的努力,哪怕他给予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暖,都足够叫她坚持好久。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一丝温暖也没有。她早就该看清了不是吗,却还奢望着他能出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这一场纠葛里说不清谁最荒唐,被打回原形那一刻好像突然就释怀了,一如上次她跳思凡井,心想若就这么死了也是好的,幽魂一缕再去趟一趟忘川,他陌九渊是喜是悲就跟她再没有任何瓜葛了。
可笑这悲凉尘世,却从来只会让人心寒。
【前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