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惊蛰,正值万物复苏,山间积雪融成潺湲暖流之际。魔界一场声势浩大的婚事却似春讯般蔓延了六界每个角落。
这天,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同着紫裳,抬一顶明紫色宫轿涉南海之水而来,轿檐七色流苏齐齐坠下,三千璎珞碰撞发出的清脆之声伴随着海贝吹起的欢愉之音绕梁而起。轻纱软帐迎风飞舞,勾勒出端坐于轿中那女子疏疏淡淡的身影,一双秋水明眸似笑非笑,似喜非喜,几分恍惚。轿前踏着黑麒麟的紫发男子披风猎猎,浑身散发出一种屹立为王的压迫感,他回头向轿中女子轻眺一眼,再望望宫轿旁面戴黑纱泰然自若的黑衣护法,不由微扬嘴角,高挑狐眼尽显媚色。
五十米开外一茂密的草丛里微微翕动,不仔细看定然不会发现那里隐着一双红眸,他目光凌厉,烈焰般几欲喷出火来。
迎亲队伍越走越近,颈上捆着暗紫绣球的黑麒麟察觉到什么一般突然警惕地抬头张望,刹那间一道红光肆意的印伽直抵面门,紫发男子广袖一扫拉开攻势,对着红光盛发之地猛击一掌,须臾只见一抹刺眼红色仓促跃起,那男子衣袂翻飞,周身红光环绕,像一只浴火的凤凰。
“你大爷的魔族喽啰,快把小浸给老子放了!”红衣男子叉腰咆哮,他气宇轩然绯瞳如炬,正是与江浸月青梅竹马情同手足的鹤顶红。
宫轿里的女子闻声一震,双目惊慌地锁向半空那抹明丽艳红,却不动作。
“哼。”紫发男子冷笑着收手,十来个魔兵见状立马攻上去与那人拼杀在一起,几番纠缠眼见就要败下阵来,一道绚丽剑光忽然穿过人群以锐不可当之势直插云霄,鹤顶红脚尖一点险险躲过,右臂却被划出好长一条血口,失神瞬间又有印伽携着山间还未融化的冰屑打来,他不及躲让凝法相抵,仍被打的倒退几步,口中涌出血来,落地站定再仔细向人群中看去,却是方才静立于宫轿旁的黑衣护法,他淡然握剑,一方面纱遮去他脸上所有表情,只余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透出打量之意。
紫发男子轻飘飘扫一眼不去理会,云淡风轻地踏着黑麒麟领着宫轿继续前行,唯留了鹤顶红与那黑衣护法以及败下来的十个魔兵在后。
与宫轿擦肩而过那瞬间,鹤顶红却似发狂,大喊道:“小浸你下来!你不能嫁给尾曳!你知不知道阿衔被布泽那女人抓走了至今生死未卜!你给我下来啊!小浸!!”
端坐于宫轿中的女子却没有丝毫触动,一脸漠然,眼睁睁看着黑衣护法将那柄长剑架上他脖子。良久,几个人都没有动作。宫轿越走越远,五六个魔兵涌上来欲将鹤顶红拿下,还未触及就被那人反手一掌劈开,红色身影冲着宫轿紧追了过去。
黑衣护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长剑扬手挥出,霎时银光飞泻,尖锐的剑锋直直朝着鹤顶红刺去。千钧一发之际,天空中突然惊起一声鹤唳,有笼着金光的白鸟自云端俯冲而下,巨大结界挡回剑锋,未来得及避让的魔兵当即被斩杀于地。待众人回过神时,那白鸟已载着鹤顶红飞入了云层深处。
“谁让你来的!”鹤顶红低头看群山万壑皆在脚下,口气些许埋怨。
“我见你寡不敌众,只好出手相助喽。”白鸟口吐人言,声音清澈悦耳。
“咳咳……多管闲事。”许是云端风吹得太急,本受重伤的鹤顶红低咳几声,嗔责道。
那白鸟一听来了性子,不带商量地径直向低处一个山头飞去,它故意蹭着一棵茂密的梧桐树收翅,落地化成一个眸如星色、风姿玲珑的少女,她回头看一眼可怜兮兮被挂在树梢的鹤顶红,雪青色衣袂一摆转身就走,毅然决然的模样:“哼,那就不管你了。”
“你!你个死呆鹤快放老子下来!再迟一点小浸就真嫁给尾曳变成魔界之人了!”鹤顶红愤懑难平,抱着树干挣扎道。
“你叫我什么?”女孩闻声转向树底,笑得天真而又纯粹,这厢食指舞动萤光泛起,那厢鹤顶红死死抱着树干不敢动弹,他笑容扭曲:“痒哈……好痒唔哈哈痒……哈哈快放我下来哈哈你大爷……死呆鹤哈哈哈……”
“继续。”女子面色不改。
“死哈……云黛姑奶奶我错了哈哈哈……”话音刚落就听见树下扑通一声,半晌鹤顶红扶着腰吃力爬起来,目光带煞,“死呆鹤你……你给老子记着!”瞅见那女子狰狞笑容后神情立马换作殷切,强忍怒色道,“我会好好报答你……”话未说完又是扑通一声,鹤顶红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魔界这场婚事可谓五百年来最隆重的一次,成千魔兵手持海贝将幻海之歌吹了三天三夜,繁纹嫁纱铺满天涯,招来六界好多妖禽驻足观望。再问究竟是如何不可方物的女子能引魔君如此宠爱,知情人却只道是一月前魔君从外捡回的一尾鲤鱼精,眉目不见有多倾城,白净的脸上竟还有两道狰狞剑痕。一众人听罢皆唏嘘不已,又不敢妄自猜测,各色目光一路追随直到那明紫色宫轿抬入魔宫。
此时已近黄昏,庄严的魔宫以俯瞰众生之态伫立一方,幽蓝的宫灯逐次将广阔殿内点亮,斑驳光影里,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的长路此时像一条无声的白河,仿佛要跨越时间的沟壑渡人通往那最圣洁的彼岸。
守在殿前相迎的魔兵见状皆齐刷刷拜倒:“恭迎吾君!”
为首的女人躯身如水蛇,着轻盈薄纱笑得勾魂夺魄:“魔君一路可还顺利?”
“布泽护法有心安排,这一路自然顺利。”尾曳走下黑麒麟,嘴角扬起惯有的弧线,仿佛鹤顶红中途跳出来阻拦之事不过一场可笑的闹剧。伸手去牵引坐在宫轿中的华服女子,他阴戾双眸扫过那纤瘦玉指落在她掩面的紫纱上,隐隐见她眸中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下便不由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短短十四日,她于沉睡中将前世所有一一记起,醒来时在面向南海的黑屋里将自己关了整整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因此一蹶不振,谁想三天后她面容坚定地找到自己。她说:“我记得当初在暮歌之时你曾说要帮我找回记忆,只要我答应做你魔界王后。如今记忆恢复,若不嫌弃,我还是要嫁给你的,这一身鲛人泪便是我最好的坦诚。”
“你想好了?”尾曳却无半点惊讶,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从今日起,九重天的西泠已死,我同仙界势不两立。”那时的她目光灼灼,恍若新生,浑身散发出令人着迷的光辉。他的王后,果真长大了。
“那我该叫你什么?”他挑着眉,满眼宠溺,如若仔细观摩,那时守在一旁的戎颜护法定然乱了心神。
“江浸月。”
依着凡人的婚俗拜了天地,又对着殿内那棵葳蕤而生珊瑚神树敬了高堂,夫妻交拜之时,尾曳看见江浸月眼中闪过一瞬的恍惚。接下来宫殿里大小魔兵一派欢呼,纷纷叩首叫着:“吾君万安!吾后齐福!”唯有戎颜、布泽、夙浼三位护法沉着而立,神色各异。
他将她抱入寝宫,扶上软榻,月光映照着那雕花轩窗投下的光影深深浅浅落在她安静的面容上。一如在宫轿中那般端坐着,即便江浸月费力装个镇定模样,尾曳还是察觉到她眸里深藏的惧色。紫色薄纱下若隐若现的朱唇撩起了他好奇的心弦,顺手摘下,却看见那两道狰狞伤疤像蜈蚣一般爬在她脸上。白璧有瑕,令人徒生怜悯之意。
“一定要留着?”若非她执意,去掉这碍眼的疤痕又岂在话下。
“有些伤抚平了,会忘。”江浸月轻描淡写道。
“你想报仇?”
江浸月却不言语,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兀自端起两杯酒道:“我记得凡间有个习俗,新婚燕尔在洞房之夜会喝一杯叫合卺的酒,我以后就要叫你夫君了么?”
还是暮歌记忆里,蓝铖将酒递给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初暝,合卺酒交饮之后,这一世姻缘剪不断,从此你只能跟我一个人……”
目光却突然迷离了,掩饰般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再睁开眼时,尾曳握着酒樽一脸深邃地注视自己,那阴戾眸子一反常态显出若有所失来:“同我成亲,你不高兴?”
江浸月不知如何作答,索性缄默抱起酒壶自顾自痛饮。许是看穿她一心求醉,尾曳并未阻拦,搁下酒樽起身离去,衣摆带起的冷风把江浸月脸拂得生疼。也不晓得喝了多久,殿外突然响起一片吵杂,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名字,依稀是久违了快一年的阿娘,头昏脑涨地撑起身子仔细倾听,又没了声。阿娘,她哪里是自己阿娘?两百年前昆仑雪山寻母,她差点被冻死,陌九渊却始终未告诉她生母是谁,不禁自嘲,如今世人皆恨不得与自己划清界线,她那个自命清高的“阿娘”又岂会千里迢迢跑来魔宫相贺。
这样一想,江浸月终于伏上桌案进入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