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场故情深梦。
梦境中江浸月被笨重的铁链锁在魔界暗牢里,强大咒印化作幽绿光晕自头顶笼罩而下,目及之处皆是阴沉昏靡的氛围,像浓墨入水在周围空气中洇散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气息。四下空无一人甚至连一条活物也没有,唯独身旁潺潺流淌的小溪显露出于情于景皆格格不入的生机来。
眼下种种更像是为着某个人的到来蓄势即发。
江浸月惴惴不安地猜想着,片刻后只见溪流隐没处有微弱金光顺水逆流而上,正是朝着自己的方向逐渐逼近。昏暗的监牢里,那几乎是能充盈她眼眶的唯一暖色。却不知为何,她又害怕它靠近,就仿佛它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死亡。待看清它模样时,江浸月一颗心顿时颤栗起来——那分明是一尾金色鲤鱼。
记忆中自己识得的金色鲤鱼共两尾,一尾是同胞姐姐江衔月,另一尾则是自己的阿娘。说来,已分别近一年,她居然能为自己闯入这暗无边际的监牢。
条件反射般颤抖着后退,才发现原来带来死亡的不是阿娘,是自己。或许,离得远些,再远些就不会伤害到阿娘了,冰冷铁墙传出的温度却刺入骨髓,已是毫无退路。
“阿浸。”失神瞬间,那鲤鱼已化作人形。记忆中最和蔼的面孔,一袭布衣,清丽风韵犹存,阿娘似乎苍老了很多,微笑起来弯弯的眼角爬上了几条深邃皱纹。
“阿……阿娘……”泪水涌出眼眶的瞬间江浸月愣了愣,莫名的生疏感油然而生,甚至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江老太似未察觉,抬起手轻轻帮她抹去了泪痕,嘴角依旧微微扬起带着几分怜爱:“这么久没见,我的阿浸却是长大了很多呢。阿娘记得你最爱吃海藻豆饼,你走后阿娘每天都会做上一盘留在那里,以为你只是淘气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谁知这一走就是一年,整整一年……”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她眼中酝酿,下一刻便决堤而下。
江浸月无力地靠在冰墙上,往事历历在目,从她睁开眼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老太说:“她是你姐姐江衔月,你叫江浸月,而我是你阿娘”,到江衔月修成人形名动整个南海再到海之角患羽花一别,她经历了人世间最温暖的亲情。细细数来,那些岁月里,她真的像一个心智未开的孩童,没有跌宕起伏,没有尔虞我诈,生活在一片属于自己的广阔海域。鹤顶红还是那么缺心眼,还是那样一厢情愿的迷恋自己姐姐,阿衔还是那般清心修行,会在礁石上安静坐一夜等待那个二十年都不曾出现的人,而自己依旧是一尾天真纯粹的鲤鱼,喜怒哀乐常挂于脸,会因偷吃被阿娘惩罚,也会惦记着隔壁张大婶种下的蜜菜可以收成了。
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江浸月冷冷拂开江老太的手,嘲讽道:“阿娘?我怎么记得我没有阿娘,她被封印在昆仑雪山上,早就死了。而我,至始至终都不过陌九渊手中的一颗棋子,不过仙界的一颗棋子,利用完了便随手丢弃,哪管我是否在这局棋中曾付出过真情。”
江老太迟疑半晌:“你嫁入魔界只是因为憎恨仙界,憎恨九渊战神么?”
“如今唯有魔界才是我容身之所,我别无选择。”江浸月面有霜色。
“唉,”江老太眸中露出悲惋之色,叹息道,“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正是九渊战神救下阿衔那个夜晚。他以南芜鲛人泪恢复你被天雷击碎的元神,花了好大力气才叫你起死回生。他怕你再次误入这尘世纠纷,便断了你一身修为封去所有记忆,他将你托付给我,叫我务必保你这一世清平安稳。阿浸你不该恨九渊战神的,以你为棋不是初衷,不过……不过你终归没有逃过宿命罢了……”
江浸月听罢并未有何动容,冷笑道:“他无非是在弥补,两百年前九重天上,那妖兽茧遗能逃出卫阳宫放火吃人是因在我之前有人解了殿牢之锁故意栽赃,卫阳宫头上寻玥天后,主使者谁明理人一眼便知。陌九渊不愿驳了天后母仪却将我打回原形贬下凡间,他欠我的又岂是一句一世清安能够还清!”
“阿浸,有些执念该放下则放下,执念太深伤人伤己,不得善终。”江老太拉起江浸月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隐忍,“阿浸,你真正的娘亲是我妹妹名为江雪,三百多年前因生你难产,已是香消玉殒。阿娘一直不愿告诉你是怕你难过,但今日不说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她顿了顿,嘴角突然牵起了微笑,仿若看透纷繁人世由心底升起的一抹释然,“其实这次,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说什么?”江浸月满脸惶恐,连方才故意做出的疏离冷傲也忘了维续,“阿娘你要走了!”
“阿娘阳寿已尽,该走了。”江老太爱怜地替江浸月抹去泪痕,真好,一切伪装撕破,她还是原来那个天真纯粹的阿浸,“今生能有幸收你做我女儿是阿娘最大的福分……”周身环绕的金光一丝丝剥离出体,她的身形在昏暗夜空中渐渐变得虚幻起来。江浸月抱着江老太的手哭得歇斯底里:“为什么!阿娘你不要走,求你,这么久以来我都很想你,不要走!”
“阿浸,最后我想求你一件事,”江老太把她搂进怀里,面色沉重,“救救阿衔。”
“嗯。”江浸月止不住点头,双手回抱过去却揽了一阵空,抬头见那人早已化作光影碎片,星星点点般隐没在夜空里……
哭着醒来,才发现自己仍趴在寝宫的桌案上,屋外夜色淡凉,屋内酒气熏天。回想起刚才的梦,江浸月突然发了疯般向宫外冲去,四个守卫不敢阻拦又怕她一去不回,只好紧随在后。就那样一路横冲直撞,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眼前明丽月光映照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来,有黑衣男子面向河流而立,俊逸似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好长。他身后隐约躺着一个妇人,着一袭布衣,苍白面上毫无生机。
“阿娘!”江浸月猛地冲上去将那妇人拢进怀里,再唤几声仍未得到回应,低头却见她嘴角的血迹已经凝固,瘦弱身体冰冷无比。
“你杀了她!”江浸月眼中怒火腾腾,咬牙切齿道。
黑衣男子却不回答,闻言转过身来,黑色面纱被夜风微微撩动,更显出那双眸子静如止水来。
那夜,江浸月抱着江老太的尸体在河边坐了很久,戎颜护法同着四个魔兵稳立一旁,空旷夜幕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以及江浸月紊乱的啜泣声。直到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她方才觉得河边太冷一般,费力想把江老太背起来,戎颜见状上前一步正要帮忙,却被江浸月冷冷避开:“滚,别辱了我阿娘。”
修长的手指僵了僵,戎颜侧身让出路,目送那女子背着江老太尸体蹒跚远去的身影。四个魔兵识相地都没跟上去。
后来听暗中守护的魔兵说,江浸月把江老太葬在南海,且不吃不喝于坟前跪了三天。
三天后尾曳派雪狼将她驮回魔宫,对新婚之夜魔族打死她阿娘之事一概不提,只吩咐她好生歇息。
此后江浸月都未再出过魔宫,成天与小羊羔待在一处,说来,小羊羔便是那雪狼的化身,作为镇守诛仙柱的唯一灵兽归于魔君之下,它将自己的“第三只眼”狼萤珠献出且臣服于江浸月,冥冥之中也成为怂恿江浸月入魔界的动力之一。这样想来小羊羔、九渊塔、狼萤珠,从始至终一切皆在尾曳掌控之中,目的为何江浸月懒得深究,在仙界她是一颗棋子,在魔界亦是如此,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人生最悲哀莫过于明明洞察了对方别有用心,却还是甘愿装糊涂为之驱使利用。
春分。蓬莱仙岛。
微雨时节,薄雾迷濛,万千新柳染着宿雨展露身姿,朱楼宫阙隐没其间,叫仙气袅袅的岛上更添几分洗尽铅华的超然之感。沉郁天空忽有仙鹤长鸣着穿过云霄,直直向岛中飞去。
“师父!”那仙鹤在一名为“梅隐居”的灰檐阁楼前落地成人,背上还背着一昏迷不醒的红衣男子。“师父快来啊!”她慌慌张张又喊一声。
“臭丫头,可算知道回来了!”有妇人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口气嗔责,片刻后跫音渐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练幽深的茶色眸子,她容色还算清贵和蔼,倒是那三尺银发长河般蜿蜒泻下叫人看着有些刺眼,素色长袍翻起紫色繁纹,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一番仙风道骨意味。
“师父!师父快来帮忙,他受伤了!”
妇人探究般急急踱步而来,在见到红衣男子那瞬间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云儿,此人天生噬火,似正亦邪为仙魔共驱,为师不是叫你离他远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