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生历经过许多人毫不掩饰的恨意,那些恨意凌厉而可触,但此生我遇见过的最为绝望的恨意,就是那一日殷年死时九皇子对我的恨意。那个男子一身华服,端坐在侧位,凛南坐在另一边,我坐在他身侧妃,主位,是一言不发莫测的君王。那个清丽的女子跪在玉阶之下,神情冷漠的宛如白雪。君王缓言
“你还有何话可说?”
“并无。”
殷年抬头,目光清澈的让我不忍再看。我在之后的日子里见过许多人的死亡,但是这两个,是我此生都无法忘却的。九皇子目光里一片肆虐的杀意。他缓缓开口
“殷年素来循规蹈矩,此事,还请父皇三哥莫为小人蒙蔽。”
凛南笑意温柔
“九弟的意思是父皇和我都不知道如何评定么?”
“杀人偿命,嫔妾知罪。”
莫名的不安,我起身,凛南拉住我,轻微的摇头。我看了看圣上,推开凛南,凛南不再阻拦,他素来如此,他义务已尽,生死由命。我缓步走到殷年身边,九皇子也起身,皱眉看着我。我看着殷年,她唇中溢出血线,鲜红的刺破眼眸,我慌忙奔到台阶下。九皇子奔过来,我抱着殷年的身体瘫软在地,看着九皇子
“九皇子,你要记住,殷年,是三皇子的人。”
九皇子一顿,看着殷年,殷年看着我,轻笑
“你赢了。”
是的,我赢了。这王府之中对我威胁最大的人。我都见证了她们的死亡。可是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殷年目光涣散
“我没有力气讲我们的故事了,我嫁给三皇子的时候告诉九皇子,我不爱他。”
殷年微微一笑,看着我
“烦请你告诉他,我还是不爱他,不爱。”
不爱,是的,不爱。殷年不爱他,不爱那个俊朗温柔为了她可以顶撞君王的人。她希望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是他以为的样子。那个清雅的,温柔的,不染尘世的,被我污蔑的,女子。一直都是九皇子爱的样子。原来,有一个人生死不弃的爱,可以让人不顾一切。
冰冷的刀刃吻上我的脖颈。我听见九皇子沉重的呼吸,
“放肆!扶南你要造反么?”
君王一拍玉案,凛南目光悠悠扫过九皇子,道
“九弟,你一时冲动,莫要误了大事。”
九皇子拽起我托起殷年,冷冷看着凛南
“我当年说过,你要对年儿好,可是你没有,你放任这个女人杀了她。三哥,别逼我。”
扶南拉住我急速后退,出了宫殿大门一个跃身飞向天空。扶南伸出手在我后颈一手刀斩下,我便失去直觉,醒来的时候,看见了漫天的星光和温柔的月色。而扶南,坐在火堆旁,拥抱着殷年,他俊朗的眉目在火光下憔悴而绝望。
“对不起。”
我缓缓开口,我杀了她,扶南抬起头看了看我,目光里冰冷的杀意。他举起手,利刃在我的胸口划下一道伤痕,鲜血染红衣襟。我皱眉,很疼,刺骨的痛意。而他只是冷冰冰的看着我。刺骨的杀意,我默然无语。
“我想杀了你。可是……”
扶南举起手,手中一张纸条。——不要杀沈芸谙。
扶南沉默了许久,才说
“我知道殷年不再是原来的殷年,可是我爱的,自始自终,都是她。无论好坏。”
我抬头看天,真是美丽的天空,漂亮的宛如流光溢彩的宝石。死了的人,回不来。活着的人,放不开。或许,死了的人,已经是结局。悲哀的,是活着的人。再深的绝望,如果活着,都只是一个过程罢了。毫无意义。
“殷年曾说,会有一个人讲她的故事。”
扶南默默的向火里添柴火,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许久之后,他的声音和清风一起飘过来。
“殷年是侍卫和后妃私通生下的。我和三哥的母妃,书贵妃将殷年救了下来。以后,将她养大成人,母妃打算让她服侍父王,可是她后来发现,三哥对她更加有威胁,于是她成了三哥的侧妃。其实我和她的一切,仅仅只是这些罢了,我只是,和她一同长大罢了。她对我是很冷淡的。”扶南说这些话的时候面容无悲无喜,只是看着殷年,安静的流淌着他无可诉说的悲伤。扶南许久抬头看着我
“你说我霸道也好,放肆也好,可是,我宠了她数十年,我不允许有人伤害她。你却将她逼入死路。三皇子妃,原谅我。”
我沉默的看着他,许久,才缓缓说
“我很羡慕她们,无论是叶梳,还是殷年。”
我起身,看着九皇子。许久,轻笑一声。扶南,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凛南眼里,我就是个棋子,就是个笑话。而在外人看来,一切都完美的不似真的。九皇子目光一变,冷喝一声
“出来!”
只听的树叶微微的响,数十个黑衣人恍若鬼魂一般出现。冷漠而杀意十足。扶南微微一笑,傲然道
“我给了你一个杀我的机会,三哥。”
凛南自百米外缓步而来,一身青衫眉目清俊。他眉目间透出些杀意,依旧龙章凤姿,他看着扶南,眸中有诡秘如云的情绪翻涌。即刻退成一片幽深,他说
“小九,我不想杀你。可是,你为什么要是我的亲弟。”
我听的浑身发冷,是的。如果不是亲弟,凛南不在乎扶南或死或生,可是如今扶南心中已经有仇恨,还有敌友不明的书贵妃,凛南不会冒险留下让扶南和书贵妃联手的可能。
“不要杀他!”
我看着即使如此还护着殷年的扶南,道
“他到底是陛下亲子,堂堂皇子。凛南,你可以让他去塞外。驻守边疆,终身不得回。”
我扫过扶南
“至于殷年,她已经死去,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凛南看着我,轻笑
“看起来小九反而让你感激?”
感激?是的,他让我在这个冰冷的王家看到了温暖。那样我可能一生都无法拥有的温暖。我垂眸,以恭敬的姿态站在凛南身侧,凛南微微一笑。许久,才抬手轻轻将我散乱的发鬓理好,我面上如火。凛南摇摇头
“你就认定我一定会杀了小九么?只是他的脾气太倔,太倔的人,通常都太坎坷。小九,但愿塞外你可以多加磨砺。”
我看着凛南,我似乎不认识他。这个宛如慈兄的凛南。扶南看了看我,行了一礼,缓步走开。我看着扶南渐行渐远,殷年的衣衫在空中飞舞。死生,似乎已经没有意义。塞外,黄沙漫天,千里荒芜,扶南,但愿你能寻一个安稳。
凛南看着我,目光中似有温柔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回去吧。”
回去吧。我不知道为何在这样的夜里听到他清冷的声音却莫名的生出一股暖意。我慢慢伸出手,轻轻握住凛南一方衣角,垂眸轻笑。真的有这样的人么?即便走下去是修罗地狱,我还是想和他走下去。这算不算可笑。凛南先我一步走上马车,自一片星月沉沉之中对我伸出手。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是相爱的,那个时候我忘了我面前的男人是最难测的三皇子。我忘了所有,只有凛南对我伸出的手还有眉目中清浅的温柔。马车内部华丽而温暖,凛南依靠在马车上,一言不发的看着被挑起的锦帘漏进来的月色。
“叶梳已死,殷年已逝,母妃臂膀已断,下一步,会是什么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要么,从你宫中再寻一个,要么,再遣一个。”
凛南微微笑了笑。眉目清俊,然后道
“你说母妃会怎么办呢?”
我嘲讽般的笑了笑,然后端起茶杯印一杯茶,缓声道
“要么拉拢,要么,斩草除根。”
王室杀一个人容易的宛如喝茶,这是无可辩驳的。如果书贵妃可以拉拢我,那么她自然可以控制住凛南,如果不能,她也不会留我活在世上继续帮助凛南。这很正常,对于王室来说,除了地位之争何以会在乎其他人的生死,他们只看的到自己,看不到别人。
凛南点点头
“你果然很聪明,好似天生宛如皇宫之人。”
这并非什么赞赏的话,我沉默无言。凛南似乎也不在乎我到底有没有回应。他只是微微一笑,饮茶。马车在暗夜行走。我看着凛南,他的眼里是一片幽深,看不见底。他垂眸,茶烟温柔的宛如六月江南的雨。将他的轮廓勾勒的深深浅浅,斑驳的好似前世的记忆一般。
很久很久之后,在那场漫天的大雪里,我还记得今日若有似无温柔的凛南。记忆是可笑的东西,而我对于凛南的记忆,清浅无痕。
第二日是个温和的天气,温文的好似昨天一切都没有发生,平静无波。凛南早早去了上书房上朝,而我,坐在院中,算着书贵妃来的时辰。不久,便听得下人道书贵妃来了。我起身相迎。她抬手而扶,我们心怀鬼胎,却演着婆媳和睦的假戏。我抬首,一片暖暖日光里勾勒出书贵妃的轮廓。华丽宫装,如云香鬓。书贵妃额前红的妖异的坠子衬着她绝代的风华,这是在王宫风云里修炼成精的人。书贵妃扶着我一步步款款而坐,笑道
“昨日吓到你了,谁知道扶南那孩子性子那样暴躁。”
“九皇子性情中人,我并无事。”
我垂眸,恭敬道。书贵妃眼眸幽深,扫了一眼我的胸口,缓笑
“可惜了,凛南那孩子几年了身边也只有叶梳殷年两个可心的人,幸亏多了一个你。”
我不语,只是垂首而听。那天我们在院中絮絮说了很久,斟茶,含笑,垂眸,相送。亲密的不似真的。直到月如将我扶入房内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满手是汗,锦帕皱的不成样子。凛南在书桌前看书,见我进来,挥退众人,道
“看起来今日母妃很开心。”
我轻笑
“因为她让我开始恨你了。”
“哦?”
凛南的声音隐隐约约,我抬头看他,这个俊逸而可怕的男人。
“她以为是她的话让我恨你的,其实她不知道,我一直都恨你。”
凛南微微一顿,才看着我道
“看起来今日是你赢了。”
我,赢了?
她说,芸谙,我知道你的不甘。
她说,芸谙,我保你沈家一家安宁,如何。
她说,芸谙,我知道你恨凛南。
她说,芸谙,我只要你听话,而已。
她说,值么,一生都给一个不爱你的人。
她不知道,这些我都想的太清楚。因为清楚了,我才知道我该对谁效忠。这是书贵妃和君王最大的不同。一个收拢人用恨,一个用爱。所以叶梳肯为凛南付出所有年华,而殷年却不会。凛南,我最后依旧选择效忠于你。
凛南微笑看我,他说
“为何你便这样信我?”
我嘲讽的笑笑,低声道
“无论是谁,你们都是要天下之权。可是,女子是无法直接掌权的。”
麻烦,即便书贵妃赢了,她还是要扶持一个傀儡,变化太多。帝位之争风云瞬息万变,我不要那样的变数。凛南不同,胜便王,败便死,干净利落,没有后患。我只求家人姐妹无恙,仅此而已。这是我唯一的退让。这也是我的死穴。
窗外夕阳沉沉,我看着凛南,而后转身,出门之时我扶在门框之上缓声问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用亲人来威胁。”
我不奢求能得到凛南的回答,所以我转身离开。我看不见凛南眼里的沉沉暗色。我只看得见王宫里的奢华与肮脏,还有那些步步惊心的活人心机。
当晚,凛南没有来到我的寝宫,月如立在我身侧,手持杯盏。
我看了看窗外,轻声道
“你累了么?”
月如浅笑,道
“不累,主子还是早些休息吧,身体要紧。”
我点点头,抬头看着月如道
“你有姐妹么?”
月如摇摇头,眼中波澜不惊道
“我无姐妹,也无亲人。”
我垂眸
“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但是我有一个好友,情同姐妹。如果我没入宫,她现在应该教我古琴了吧,她最擅古琴。我家中后院有许多树,她会在树下弹琴,灼灼的花,现在想起来,真美。还有我娘亲,她做的桂花糕我最喜欢了,甜而糯,如果,还有如果,真想让你去尝尝。你肯定会喜欢的。我常卧在娘亲怀中听她弹琴,你真应该去看看。”
月如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然后垂眸笑道
“嗯,很美。奴婢希望有一天可以去看看。”
我轻笑,是的,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再见到这些,用尽我所有都可以,如果我还能回到当初,一切我都在所不惜。可是希望渺茫,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保护而已。
凛南忽而推门而入,月如行礼,凛南点点头,脱下外衫,月如上前接过整齐的放好,倒了杯茶递给凛南,对我行礼道
“奴婢告退。”
又对凛南行礼,便垂首退下。凛南看了看我,然后坐到床边道
“不早了,歇息吧,明日母妃让你去她宫中见她。”
她要结果么?我垂眸,轻声道
“好。”
次日,一众人逶迤而行,到了书贵妃宫中。她自主位上款款起身,唇角含笑。一挥手众人退下,她上前扶住我道
“来,坐。”
“谢母妃。”
书贵妃笑了笑,道
“今日叫你来,是为了让你陪我说说话。唉……叶梳殷年一走,身边连个可以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凛南福气好,有你这样的妃子,识大体也聪明,和你一起说说话。宫中的日子也不至于那么无聊。”
我含笑点点头道
“母妃这样说让我很是惭愧,陪母妃解闷本来就是该做的,母妃若是不嫌我笨手笨脚,芸谙很是愿意来陪母妃聊聊天解解闷。”
书贵妃笑的温柔,道
“好孩子,难为你的心意。你若能来,我自是无比高兴的,怎么会嫌弃。”
我点点头,笑的恭敬有礼。
夕阳垂垂,书贵妃亲自送我出门,我垂首告辞,回到宫中。好似一切都心照不宣,登上百米玉阶,我回身看了一眼被重重宫阙遮挡住的秀美的不可思议的天空,这场硝烟不见的战争,到底会谁输谁赢?目前,我还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一切,都不是我看到的那么平静。一切,都是一场狂风骤雨之前隐忍的宁静。而我,处在其中,脱身不得。
我缓缓转身,慢慢走到殿内,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过去和未来都没有意义。我只能一步步向前走,生或死,意义都不那么明确。
凛南正在殿内看书,见我进来也不多言,只是道
“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然后道
“三日之后,你要去陈州?”
凛南点点头,说道
“陈州有些战乱,我领兵平乱,约莫,三个月可以回来。”
我垂眸,然后抬头笑看他
“你比我聪明,你也应该知道,三个月,或许你是从此失宠于君王,或许你是兵权在手震慑他王。不过,三个月之后,胜败尚不可知。”
凛南微微一笑然后道
“看来母妃很是信任你?”
“她在试探我,焉知我不是在试探她呢?”
我看着凛南,微笑。凛南沉默了一会儿,道
“那你说说。她在我周围安排了几个人。”
“这种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就如你清楚什么事书贵妃应该知道,什么事书贵妃不可能知道一样,其实从始至终,书贵妃都无法真正的看清楚你。这也是她会想尽办法让你的妃子成为她的棋子的原因。”
其实从开始,书贵妃就差了一步。一切主动权都在凛南手中。书贵妃知道有人暴露了,却不知道是谁,别人给她的所有事实都是半真半假,她不敢轻易把所有棋子撤回,也不敢相信他们带回来的消息,所以才会从妃子下手。只可惜,我不信她,或者说,我不信一个可以算计自己骨肉的人会为我留各种后路。即便,凛南让我琢磨不透,可是我想,只要我足够听话,我的家人会安然无恙。这便足够。我没有那样的野心。这或许就是凛南重用我的原因。我不会成为他的障碍,相反,我会帮他。让他一步步登上帝位。看他君临天下,江山如画。
那一日,想必他会如愿以偿,可是我却不知道,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或许,他是三皇子,而我不是,我所求的,从一开始就和他不一样。
其实,这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们互不相欠。是的,互不相欠。他保我家人一世无忧,我助他夺得帝王之位。这本该毫无相欠。我和他本就该只是如此,所谓的情爱也好,恩仇也好,在这个世事凉薄的宫中,何处去寻。
情爱?素来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嘲讽的笑,眼里却有泪光凝聚。我看着镜中的人。陌生的脸,那个高贵而叵测的人,是谁?那个已经苍老的眼,是谁?支离破碎。
冥殿,碧落依旧是面无表情。判官在一旁摇着折扇笑叹
“这一世的紫夜,倒很有帝王之相。”
“他……不是紫夜。”
低如呢喃的声音,判官却生生一诧,他好似很久没有听到碧落说话了。即便在说话的时候碧落依旧是面无表情一派冷清。
不是紫夜,是啊,都不是紫夜。沈君阔也好,苏亦亭也好,凛南也好,都不是紫夜。这世上紫夜是独一无二的,而他们,不过是承了紫夜的一缕魂魄,渡过劫难罢了。
那不过是心有不甘的天帝和碧落打的一个赌,如果紫夜能够渡过这十世的爱恨情仇飞身成仙,那么天帝便从此不在刁难紫夜。如果紫夜不能,那么他从此消失于三界之内,不可再救。这是天帝和女帝的赌。
紫夜是赌注,而其他一切,都只不过是这盘赌注上的棋子。被输和赢交织勾勒的棋盘之上,生或死。都不是那么明确。因为他们,是用千年等一场轮回。
紫夜是谁,碧落身边的利刃。他们是谁,碧落救活紫夜的傀儡。
其实很多事,说穿了,就是那么残忍。
因为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神。触及不到世态炎凉,也感悟不到情爱的可贵。一切,都只是太漫长岁月里波澜不惊的游戏罢了。
谁说不是呢,再深的情爱,都会被时间淡忘的不见,再深的绝望,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过程。
时间,就是这么狠厉不留情。
判官转身看着波澜不起的忘川水,碧落沉默的看着人世间一切,她的面上再无波澜。太长久的时光,让判官以为当年听到紫夜死后碧落面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和愤怒情绪只是他的情绪扩散在碧落面上。
或许一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