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之后我还是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叶梳近乎癫狂的哭泣。我缓缓起身,坐到了她身边,为她拭去眼泪。我笑看着她,为她一点一点将散乱的头发理好。叶梳看着我,呆了许久,才哽咽道
“你还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么?”
我摇摇头,为她擦去眼角的泪,道
“我只是想陪陪你。”
叶梳看着我,她忽然笑起来,大笑起来,异常的美,好似将日月的光辉都盛在那双眸子里,笑的日月无光的美。笑完之后,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殿中央。
她扬起宽袖,长发飞舞,高傲的宛如一个睥睨万世的神。
她说,我第一次见凛南是圣上让我在凛南生日宴上献舞。
她转了一个圈,美目流转。
“我第一次遇见他,他俊美的宛如天上的神。而我,就似一个礼物一样呈在他眼前。他如果要,我就是圣上的耳目,他如果不要,我就会被圣上赐死。可是圣上不知道,我爱他,很爱。”
那个女子就这样在大厅舞起来,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死亡的凌厉,美丽的迫人眼眸。她一身红衣,宛如燃烧的火。我好似看见了那个夜晚,那个女子,眉目精致,跳着舞,带着叵测的心思,带着自己的爱恋,让凛南娶她为侧妃。
叶梳的最后一个动作决绝的宛如赴死,宽袖如火在天空飞舞。
“叶梳……”
叶梳看着我,笑道
“你也喜欢他,对不对?我看得出来。没有人逃得出的,凛南宛如毒。”
叶梳走近我
“我第一次见你,其实很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很干净。我看惯了肮脏的眼睛,浮华的,偏执的,淫欲的,但是你的眼睛依旧很干净。可是你是三皇子妃。我不能容忍除了我之外的人当三皇子妃,因为我要和凛南比肩。我要站在他身边。”
叶梳说到此,眉目黯然了一下
“可是我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此时的叶梳不需要一个人陪她说话,她只需要一个人听着。听她将那些事,这个女子高傲到不到最后绝不对任何人软弱。
叶梳坐在玉阶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宛若受伤的幼兽。她说
“其实我在入宫之前有一个喜欢的人,是教我习字的先生。他不俊朗,也不怎么富贵,他有一个很温柔的妻子,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我常常看着他写字的手失神,可是后来家道中落,我的舅母将我送入宫中做舞女。他试图救我,他的妻子即使知道我对他的心思也想办法救我。可是他被舅母派人打了一顿赶出去了,他的妻子为了救我也被家丁打成重伤。然后两年之后我有一次获恩准可以出宫看望亲人,我去看他和他的妻子,他们一个卧病在床一个一只腿残疾了。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他们了。我很想念他们,他们是真的对我好。他们把家里一切好的东西都煮上来给我吃,他们的孩子坐在一边十分眼馋。”
叶梳抬起头看着我笑,笑的泪光闪闪
“你知道么,我到现在都记得那个时候的炊烟和温柔,那是我一辈子无法忘记的温柔。”
“等我走的时候他的妻子迈着伤残的腿追上我,将我给他们的东西给了我,说我一个人在宫中受苦,要留着为以后着想。她还给了我一件衣服,是她那几日赶起来的,很舒服,很朴素,你知道么,那是我一生中最贵重的衣服。我拿着它,就好似这个世界的寒冷都不用在乎了。”
我忽然很想抱抱她,抱抱这个女子,这个在后宫冰冷中寻求温暖的女子。
叶梳看着自己的前方,目光迷离。
我慢慢上前,缓缓抱住她。叶梳失神一样的靠在我怀里
“我成了凛南的侧妃,我满手的血腥,我杀了很多人,对我有异心的下人,试图杀我的侍妾,到最后,我越来越爱凛南,于是我开始主动的玩弄权术,得宠的侍妾,怀了孩子的侍妾。我固执的认为只有我才可以为凛南生孩子,我爱了他五年,这五年我用尽一切办法,我满手的人命,到最后连睡都睡不安稳,但是我依旧无法放弃,因为我似乎不知道如果不爱他我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不和别人勾心斗角我要怎么生活,因为这里是王宫,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杀。只有这两条路,无路可走,无路可选。”
那个时候的我唯有沉默,沉默中看着叶梳的泪一点点沁入我的衣服,叶梳忽然抬头,看着我,目光一片凄艳
“我爱了他八年,我十六岁成了他的侧妃,我知道他,他就是果断的说不会爱我但是我依旧爱他入骨。我怀了三次孩子,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出生。我并不需要一个孩子来巩固我的地位,有陛下钦赐的这个后盾,除了殷年和你,没有人可以动我。”
她沉默了许久,才笑的一片苍凉,绝望而怨怼
“我只是想为他生一个孩子。可惜,我没有机会。”
叶梳缓缓起身,环视四周,道
“你知道么?我八年前嫁给他时,用尽我一生最美的样子。”
我看着她,点点头。我看的见,我想得到,那天的那个女子一定嫁衣如火灼伤一切,带着高傲与欣喜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她的良人。
她就那样站着,嫁衣飞舞遮天蔽日。
叶梳轻笑,我似乎看见了八年前那个女子的骄傲和柔情。叶梳转身,走了出去。我心中不详,急忙跟了出去。骤然大雨倾盆,那是我此生最冷的一次大雨。落在身上,烙出一道道痕迹。那一天我和叶梳的狼狈都无所遁形。叶梳含着笑,高傲矜持的走到玲珑塔上,看着我。凛南就在楼下,一把拉住我。然后我抬头,看着叶梳,她的全身被大雨淋湿,鬓发散乱,但是却让人不可亲近。凛南举着伞,拉着我,眉头微微一皱,对侍卫道
“去把梳侧妃劝下来,莫让父皇母妃知道了。”
那个侍卫点点头,刚欲上前,塔上射下一只玉簪。支离破碎,凛南皱眉,抬头问道
“你待如何?”
叶梳冷冷一笑,指着凛南
“凛南,我要你此生孤独一人!无人相伴!”
宛如一道惊雷,天边雷声轰隆。叶梳自塔上一跃而下,空中的弧度完美的让人不忍看。我惊呼一声,慌忙上前,凛南用力拉住我,叶梳便在我眼前坠地,血流满地。大雨将血迹冲刷,淡漠,不见,我看着她,闭着眼,皱眉,大雨冲刷着这个美丽倾城的女子,我努力的挣扎,凛南却紧紧握着我,身边的宫人慌忙围上来,凛南却拉着我往后。
“凛南!你放开我!放开!!!!”
凛南没有回答,但是却更加用力的拉住我,我回头,一耳光闪在他脸上
“混蛋!”
凛南没有说话,看着我,目光冰冷。许久,才握住我的另一只手,一个用力,剧痛传来,凛南看着我,玄冰一样的冷漠
“我给你一次发疯的机会,但是,这里是王宫,我是你的丈夫,你,永远没资格对我动手。还有,死了的人,还看什么。”
死了的人,还看什么。我看着他,放肆的大笑起来,叶梳二十四岁,爱了他八年,她所有美好年华都给了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告诉我。死了的人,还看什么?可笑!可笑之极!
凛南,你果然没有心。
我推开凛南,任大雨淋湿我的身体。我看着他,凄凉的笑。这便是我的丈夫,这便是我爱的人。
我转身,没有任何留恋的离去,凛南,你的狠心,我方明白。
那之后我和凛南的交集变少了,他几乎不来我的宫中。月如问我,
“才大婚不久便这样,好么?”
我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才道
“有什么不好的,他日日在殷年那里安慰她,陛下和书贵妃不知道多欣慰。这不就是他要的么?”
月如垂眸,不再说话。我看着烛光,却觉得这件事透着蹊跷。以我来看,殷年不会是那样简单保不住自己的孩子的人,可是为什么叶梳会这么容易得手?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我霍然起身,月如一诧道
“主子?”
“我要去殷年那里,我有些事儿还不清楚。”
月如拦住我道
“主子!如今年侧妃刚滑胎,无论圣上殿下还是书贵妃,都是偏向她的啊!”
我看着月如,许久,才道
“你知道,这皇宫之中,最信不得的,就是偏向。”
月如一滞,才放下手,随着我一同向殷年宫中走去,走到一半时我忽然一滞,然后看着月如,月如看着我,我摇摇头,殷年是不是早已算好我会去找她,所以才会不动声色。如果,我不去呢?
我想着,转身回宫。不料一入宫中看见一个宫女自我房内出来,看见我,惊慌失措的跪倒在地。月如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自手中掉下一个小纸包,宫女惊慌的磕头
“主子,主子饶命!饶命!”
我看着宫女,又看了看月如,月如会意,不动声色的将宫女挟住带入房内。我坐在主位之上,冷眼看着宫女。月如垂首道
“主子,要审么?”
宫女惊慌的看着我,又看着月如,月如不动声色的看着宫女,我扫了一眼宫女,轻声道
“我曾有令,不得无故进入我的寝宫,你是为了什么,要违背我的命令?”
宫女惊慌的磕头
“奴才……奴才一时鬼迷心窍,主子赎罪。”
我微微叹口气
“你还是没有说为何。若不说,我便将你遣到尚仪女官处,由她判决。”
我看着那个宫女惊慌失措的脸,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月如,月如会意,道
“你若再不说,我便派人去请尚仪女官来了。”
宫女磕头道
“主子……主子饶命,是,是……年侧妃让我伺机将此药放入主子茶中。”
我垂眸,果然么?月如许久不语,我看着她,缓笑
“这才是结局么?”
殷年,为何要杀了我呢?答案不是呼之欲出么?叶梳也是,殷年也是,到底是为了这个位子,这么说来,殷年的滑胎,是不是还有蹊跷在里面呢?至少,她的手段比叶梳厉害。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笑起来,冰冷而诡异。这个宫女,到底是殷年的人,还是凛南的人呢?带着她去一次殷年宫中,不是就很清楚了么?这么想着,我对月如道
“带着她,去殷年宫中。”
这个夜晚注定不大太平,宫女鱼贯而入,殷年神色平静的看着我,凛南斜倚在榻上,几多慵懒几多不在意。我看了他一眼,对迎上来的殷年道
“深夜叨扰,妹妹莫怪,但是有一个人,还请妹妹看看。”
月如将宫女一推,她跪在我和殷年中间,殷年看着她,目光一闪道
“姐姐是何意?”
我笑了笑
“这个宫女说奉了妹妹的命给我下药,我自然要来看看是不是冤枉了妹妹。”
殷年神色清冷道
“狗急了还会乱咬人,何况人,我与姐姐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苦害姐姐?”
我点了点头,轻笑
“说的也是呢,看来,是这个奴才不对了,来人,拖出去,杖毙。”
我眼风扫了扫凛南。凛南还是神色平静似笑非笑的看着这场闹剧。那个宫女大声道
“皇子妃!奴婢是受了年侧妃指使的!奴婢绝不敢私自害皇子妃!”
殷年冷笑一声
“好厉害的奴才,我为何要指使你?”
“年侧妃你分明没有怀胎!只是为了争宠!也是故意将错就错让叶梳害了你!你害怕日后东窗事发,才让我害皇子妃!皇子妃明鉴!”
凛南笑道
“真是一出好戏啊,原来,还有这么厉害的隐情么?”
殷年跪倒在凛南身前
“嫔妾绝不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宫女跪倒我面前,自怀中拿出一支玉簪道
“主子!这是年侧妃私下给我的,并说此事若成还有好处。”
我拿过玉簪,做工精巧,月如看了许久道
“这是年侧妃的嫁妆,平常人……绝不会有。”
殷年略有瘫软,凛南浅笑着抬起殷年的下颌道
“年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原来你这么厉害么?本殿,怎么不知道?”
殷年目光冰冷的看着我,然后道
“并无,成王败寇。”
我看着殷年,道
“来人,将年侧妃拖出去,明日禀明圣上,再审。”
我依旧记得殷年被拖出去的时候面上冰冷的笑意和扭曲的不屑。她和叶梳是两种人,一个如火,一个是冰。
殿中刹那安静了,我挥挥手,只留下那个宫女和凛南,众人退下后我做到椅子上对宫女道
“你的主子在那里,去领赏吧。”
宫女惊诧的看着我,凛南挑眉,许久,才道
“芸谙这是何意?”
我冷笑的看着凛南,假的,不是么。这一切本就是凛南的一场局罢了。除了叶梳除了殷年,还不露痕迹。
“若殷年真是你的主子,你不会这么简单就招供的。太顺了,顺的好像有人在背后操控一样。”
我缓缓起身,步步走近凛南。
“你很厉害,将我们掌握的半分不差。你除了叶梳,向书贵妃证明你的实力,你除了殷年,向陛下证明你和书贵妃没有结党。但最后,这两个人都是我除的,下一步,你会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凛南,你的步步为营,葬送了什么?”
我还尚未接近你就被拽到对立之面,你和你的父母勾心斗角,心机叵测,你葬送了一个爱了你八年的女人。凛南,我真的不懂,是什么可以让你舍弃一切只要王位。我或许永远都不懂。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我爱你。
我转身离开了,凛南,如果有一天我在你的叵测心机里丧命,你还会记得我么?我们纵而是夫妻,可是我们的一切交错都那么凉薄。
或许我和你唯一的缘分只是那个大雪纷飞之时你命悬一线的脆弱,还有那日宫墙内侧你冰凉的话,却真实的让我心疼。凛南,你我夫妻,或许只有这么点薄凉的缘分,其他,皆是毫无信任的相互试探,相互利用。
而我,却不想如此。
我不知道那个深夜有很多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凛南其他侍妾一时安分,比如凛南决心和苏伯伯联盟,比如凛南的夺位之争,但是那个夜晚,凉气宛如毒药,而我就跪在床边,一言不发,看着朦胧烛光,一张张面容交错,娘亲,爹爹,慧越,叶梳,殷年,凛南,交错的宛如一张网。
凛南,对你而言,情爱,就是一场泼天大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