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成香
当我买好火车票才是下午的两点钟不到,火车是四点的。
我和成香站在南京火车站外的玄武湖堤阶上,看着滚滚的湖水,心里不是滋味。
她是因为我短暂地来,长久的分离而不舍,而难过;我除此之外还在心头夹杂着另一种难以言表的无奈。
“凛,这次来南京玩得不是很高兴吧?”成香望着远处的湖面,叹了一口气问我。
“没有呀!”
成香把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来了:“你开始说谎了。你从没有对我说谎过。”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能感觉到你的不开心,你总是锁着眉。”成香用食指揉了揉我的眉心。
“我的眼睛浑浊么?”我将眼睛睁开到最大,希望她能看得清楚。
“嗯,浑浊,浑浊。”成香贴近了我的脸,两个人的脸,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认真的,你仔细看看。”我推开了成香因为湖风而冷冷的小脸,“我是认真的。你再看看。”
“怎么了?”成香推正眼镜,歪着头非常不解。
“眼球不干净,清晰的人,是不健康的人。”我小心翼翼的回答。
“眼珠子乌黑乌黑的,就是有血丝啦!”成香扳着我的肩膀左右地观察着,“我看是你心里不健康了呀。脾气那么臭,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你再看看!”我再次提醒。
“你怎么了?”成香感觉到了些许不对的气愤,从头到尾都是她在笑,都是她在摇头摆尾,“你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成香将我拉到一块可以坐下的大石头旁,示意我坐下。到了关键的时刻,我却失去了讲出事实的勇气。
我慌慌张张地回答:“没有。”
“真的?”成香和我紧挨着坐下。
大石头旁边有棵柳树,被风刮得乱窜,像是谁在抽搐。风似乎是越来越紧了,一点一点将我的温度刮走。
“真-的——?”成香又问了一遍,这次把两个字拖得老长。
“没有。”我条件反射一样地回答了。
我依旧守着这两个字。但显然已经非常没有底气了。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我害怕看到她眼睛里的我是一个病毒的丑陋模样。
“你变了。”成香又重新把目光投向湖面,她看着好远好远的地方,轻轻地低语:“我们是永远的姐妹呀!”
眼泪滚落脸颊。我慢慢弯下,只得抱住双腿。我还是忍不住了,在最亲的朋友身边,我永远是那么柔弱。我像一枚贝壳,害怕任何人触碰我的内心,连我最亲近的朋友都害怕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成香也跟着我迅速蹲下。“你肯定遇上了什么事情了,告诉我呀,那样你也会好过一点的。”
我不敢看成香的脸,只是抓住她的手,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我说:“我被查出是乙肝的携带者。”
两三秒的时间我只听见湖水滚动的声音和风刮过的声响。我以为初冬的西北风把我的话语吹跑了,使得成香没有听到这个可怕的噩耗。
我异常冷静,微微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成香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她和往常一样,还是那么相信我。我说什么都不会质疑。
“是真的吗?”她发颤的声音问我。我想,那时的她多么希望我正在讲一个很冷很冷的冷笑话呀,我也是这样希望。
我点点头。
她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就这样,我在陌生的南京和熟悉的成香身边,在玄武湖的湖畔上肆意地洒下我们伤心的眼泪。
成香拍着我的肩膀问我:“小严知道吗?”
我点点头。早已没有了泪水,湖风把我的眼睛吹得非常干涩,微微张开的眼睛看着成香,我问成香:“你不介意么?”其实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想确定一样。
“说什么呢,我们永远是姐妹!”她也看着我,用异常肯定的目光看着我,“你忘记了吗,我们是铜豌豆!要坚强。”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高中的日子是那么艰苦,隔三差五就考试,接着就是排名次,喊家长。成香的成绩总是飘忽不定,能从第五名一次性落到四十五。每次成香从办公室回来都是耷拉着脑袋,只要坐到座位上,她就会大喊自己的口号:“我是蒸不熟,煮不烂,砸不碎,响当当的铜豌豆。”
后来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在每个人的留言簿上都写着这句话。她说这句名言陪伴了她最最艰苦的岁月,也将会一直陪伴下去。我记得当时我还笑她说,你的人生总是那么黑暗的么?
现在的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黑暗人生。
滚烫的泪水再次浸湿我双眼,眼睛像火烧一样难受。成香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帮我擦拭眼泪。我看到她紧咬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没事的,这个没有大家想得那么眼中,我表哥也是携带者,还是大三阳呢,只要肝功能正常,不是照样结婚,生孩子呀。他孩子的都快九岁了。不要害怕,或者,明天,明天医学上就能出现彻底把病毒杀死的治疗方案了。”成香用空余的手拍着我的背,“不要让自己有那么大的压力了。”
“嗯。我要慢慢适应。”我不能在乙肝没有来临之前就把自己吓得倒下了,那会多可笑呀。
两个多小时的时间被成香的激励填得满满当当的。
快要进车站了,我和成香慢慢往车站方向走去。我的手机响了,是小严。“喂?”我接了电话。
“你在哪里?”他喘着气问我。
“车站。”我的心情已经非常平静了。
“你在哪里,我也来车站了,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在家多——”我还没有说完,他就打断了我的话。
“快说啦!”他的口气很坚决,“我来找你们。”
我只得告诉他,我们在这边的超市门口。
很快他就过来了。他一手提着一只口袋,一个是麦当劳,一个是超市的。他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杯牛奶递给我:“这个是热的,你吹了风,暖暖吧!”他又拿了什么给成香。
“你没吃午饭吗?”成香问。
小严没有说话,把另一只口袋也递给我:“这个是我妈妈买的,给你在路上无聊吃的!”
“我先走了。”成香突然说,“今天下午我还要去学生会开会的,我忘记了。”
我望着成香,我知道她在说谎,明明说过要送我的,怎么会突然有事。她迅速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不再看我。
“那好,你快回去吧。我会送她到苏州,把她送回到学校的。”小严说。
他并没有说过要送我回学校。他是要回上海上班的,明天就是星期一。
“好,我走了。”成香拽了拽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他是个好男生,你要珍惜!”
我抓住她的手不想她走,成香甩开我的手,对我笑着说:“路上小心哦。”然后她就走开了。
成香迅速消失在了不断涌动的人群中,像是一尾鱼,混进了深水。任凭我怎么找也看不到。我想哭,像是突然迷失了方向那样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小严拿起我和成香在夫子庙玩的时候她送我的熊掌靠枕说:“该进去了,走吧!你舍不得,没有关系我们还会回来的。”他挽着我的肩膀往里面走。
跟着小严的脚步,我不住地回头。我总觉得成香还在,我知道她的气息,再看一眼就好,再寻找一下就好。
当我再次回头,在远处的一个大石柱后面,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但我清楚,那个就是她。我能肯定她就是成香。
她怕我因分开而难过,就借故先离开。其实她只是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我。脑海里出现在不久的将来我突然发病,突然死掉了,我就再也见不到成香了,我不想把这次见面当作是最后的一次。
眼泪再次滑落,我就像一条快要枯竭的小河,在明媚的阳光里不停地流泪。手中的靠枕掉落了,我无力去拣,只得靠在扶手上无声地哭泣。我不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害怕。
小严顺着我望去的方向看去:“怎么了,看到什么了吗?”
他能够看到什么呢,我只是哭泣。我盯着成香一刻亦不敢眨眼。成香也捂着脸,我知道她也哭了。她没有再看我,转身就走开了。我盯着柱子一直看到无法眨眼。这次她是真的离开了。
不知何时我已变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小严帮我擦掉眼泪,扶我起来。带着我慢慢往里面走。成香不会再出现在哪个柱子后面了,即使出现我也要让她看看我坚强的背影。我告诉自己,此刻能够为朋友做的就是让自己坚强。我头也没有回地走进车站里面去了。
小严帮我放好东西,和我旁边的人换了车票坐在了我身边。
我一直看着窗外唰唰飞过的景物,不想说话。出了南京,我稍稍平静了。
手机响了,是短信,来自成香: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有着乌黑乌黑大眼睛的漂亮姐姐!
她是第一个被告知真实情况的人,她的谅解跟安慰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了未来的曙光。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介意的。
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小严问我的生日,说要详细一点,他要看看我的星座象征着什么。这一点和小敏的兴趣是完全一样的,喜欢研究星座。
我告诉他,我是1988年正月初九晚上九点多出生的。
他说我应该是诸葛亮。为了配合他,我问他是谁,他告诉我说是周瑜。第一次,我和他突然都沉默了,觉得无话可说了。
既生亮何生瑜。
他是想引开我的注意力,但是似乎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为了不让他也跟着闷闷不乐,我问了:“为什么要送我回学校?”
“女孩子不安全。”他说。
“这样你太累了,你明天还要上班的,晚上再从苏州回上海吗?”我说的是实话。
“嗯,没事的,我车票已经在网上买好了。”他微笑着看着我说,“别担心我啦。”
见我还是一脸疑惑,他就继续说:“我们六点能到学校,接着我能赶上最后的一班公交车回车站,然后还有两班的车到上海呢。”
“干什么让自己那么累呢!我自己能回去的。”
“为了你,我愿意。”他握紧我的手,“看你这么关心我,嘿嘿,真好。”
这时,我才注意到,从一开始,小严就一直握着我的手。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小严轻轻叫醒我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快要没有人了。小严已经将我的包包都拿在手里了。
下车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等到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我们又坐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才回到学校。
他看着我往宿舍里走:“进去吧。”小严把东西都递给我。
接过我的东西,突然想着我应该送送他。我把东西放到了楼下宿管阿姨那里,又迅速出来了。
他还站在宿舍门口,看到我时非常惊讶:“怎么了?”他问。
我慢慢吞吞地走到他的身边说:“我送你到站台吧,天已经黑了,这里你又不熟悉,我送你上车吧!”
“不用了,你累了。”他把我往宿舍推。
“走吧!”说着,我就走到了他的前面。
小严很快跟上了我的步子,非常自然地环着我的腰。我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到了学校大门,本来是可以在这里直接坐上车的,看看还有时间,我说,“再往前面走走吧!”我不管不顾地继续往前走。
“不用了,你回去吧!”但他只能是跟着我的脚步。
我说:“我送你到那个桥头,到那个站台吧!”
我们不说话,就这么一直并肩走着。
到达桥头,我还是想往前走,他立马就抓住我的手:“别走了,前面没有学校了,也就没有多少人了,你再送我,到时候我还是要把你送回来呀!”
黑夜里,我近距离地望着他的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吻了我。他说:“我爱你!”
我没有躲避他真诚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生,是真的爱我的么?
来不及思考要说些什么,车子就来了,小严上了车,目送车子驶进黑暗。我告诉自己今后要真正去爱小严,他已经为我付出了很多。以后的生活,我也要好好对待。
刚才没有觉得走出来多长,回去的路却显得那么遥遥无期。
回到宿舍,宿舍挤满了同学。王莲莲站在人群当中,捧着一个小罐指手画脚的。小罐里装满了金鱼,莲莲像个封建时代的地主婆一样,张牙舞爪正在分发观赏鱼呢。
“凛凛,你要不要也弄几条来养养?”王莲莲抬头看着我,问我。“我们今天去金鸡湖玩的,钓了好多金鱼回来。买的盒子装不下了,你也弄条养养吧?”
“不要了。”我一点不感兴趣。
我发了个信息给小严,我说:“我会等你,一直等你到了上海的。”其实我是想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我就要把他当作我的另一半了。
很快他就回信息了:“刚才差点儿在车上睡着了,你也累了吧,洗洗就快睡吧,别等我了。”
“我会等的,你到上海了,就发个信息告诉我。”虽然没有毅力等到他到达宿舍的信息,但我还是坐在床上一直等他到达上海了,才倒下去睡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