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惹蝴蝶第一卷第二十四章
上天似乎是有意怜惜他们,一天、两天、三天……天将久久未至,日子如同定格在了一幅画精心描绘的匠工笔画之中,有的是明艳的色彩,有的是精致的画工,没有痛苦,没有忧伤,或者,只是他们都将痛苦与忧伤都埋在了心底。
山光悦鸟性的清晨,司徒羽怜爱地为离莫梳着缕缕乌丝,细细密密的乌丝在司徒羽的指间缠绵,数不尽,情深意重。每次他总要为离莫亲手簪上一只精致的发簪,他的吻密密地落在离莫的额头,如同白雪中肆意盛放的嫣梅。
斟一壶烧酒,指尖棋子落在棋盘,不再去谈仙界,如是喝过了孟婆汤。
有时司徒羽亦为离莫抚琴,堪称天籁,琴声悲切,方圆百里兽类闻此凄凄惨惨戚戚的琴声,皆黯然伤神,止步不前。
那日司徒羽依旧实在抚琴。
铮——
倏然——指尖绿绮细弦竟猛地一缩,断了。
司徒羽捻着那根断弦,默不作声。
“司徒,怎么了?”离莫放下手中茶盏,语气染了淡淡的不安。
“莫儿,你可信命?”
“不信!”
“这乐器绿绮,仍然是不信命,终究也被命折磨得断了弦啊!莫儿,也许,分离近在咫尺了。”
“我不信命,不信天,我只信你。”
司徒羽闻言,一阵无助的悲切。
果然,次日清晨,天色昏暗,狂风大作,天将黑压压一片,寻来了此处。
离莫从窗中看到,心底蓦然一惊,闭上眼颤抖着低声说:“司徒,再见。”语毕,开了门,平静地站在了众天将眼见,如同一头桀骜的狮站在了一群猎人眼前,虽死到了临头,一身傲骨却是丝毫未剪。
“你们藏得够好啊!”鬼魅仙君一脸愤然。
“不,我们没有藏。”离莫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屑。
他们的确没有藏,他们只是,想过几天凡人的日子,仅此而已。这短短几天,与他们,已经够了。
“哼!”鬼魅仙君冷笑一声,“那你可知,我是奉王母之命前来捉拿你?”
“知道。”依旧波澜不惊。
离莫寡淡的态度似乎惹恼了鬼魅仙君,他恶狠狠地吩咐身旁两名天将:“抓住他!”
“慢着!”司徒羽不急不缓的走向鬼魅仙君,“事到如今,我便告诉你,盗取万妖魂珠的人,是我。”
“你……”鬼魅仙君指着司徒羽,“你发什么疯!快滚开!”
离莫听了司徒羽的话,亦大吃一惊,他想辩解,却发现身子动弹不得,喉咙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定是司徒羽,封了他的穴位!
“说话放尊重点!”司徒羽挑衅的抓住鬼魅仙君的领口,唇角还挂着玩世不恭的讥讽笑意,“鬼魅兄来抓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我这就跟你走!”
“真的是你盗取了万妖魂珠?”鬼魅仙君紧紧盯着司徒羽。
“若不是我,你以为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好!抓住他!”鬼魅仙君满心的愤怒,恨不得立刻就将司徒羽千刀万剐。
司徒羽任凭那些从前在他跟前卑躬屈膝的天将将他绑上,嘴角始终挂着风云不惊的微笑。
临去那一刻,他回眸望了离莫一眼,嘴角仍然是微笑,眼中的哀伤,却只有离莫看得懂。
他离开了。
浩浩荡荡的天将席卷而去,他离开的方向,终于看不见一点影子,远处,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
时光随着斜阳微风缓缓滑过,离莫的心一点一点下沉,若当初他使用自己的魂珠换取万妖魂珠,是否如今就可幸免于难?
他的司徒,他那么爱的司徒,如何这么自私呢?他难道不知,没有了他,离莫将永生活在暗淡的寂寞与悔恨中吗?
“离莫。”
身后响起了司徒墨的唤声,他解开了离莫的穴道。
得到自由的离莫来不及问一声师伯,便欲赶去天庭,司徒墨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
他转过头看见司徒墨,突然的恸哭出来,嘴里呜咽道:“他还好吗……”
司徒墨见此情景,亦湿红了眼眶。师弟司徒羽被抓到天庭时便告诉他,让他在司徒羽死后到此为离莫解穴。他早就想来了,可是他不忍心让离莫看到司徒羽是怎样的被鬼魅仙君粉碎仙骨、再绞断凡骨……
他伸手摸摸离莫的发:“离莫,从今往后,便由师伯照顾你了……”
“不!”离莫激动得大喊着,他不信他的司徒真的会离他而去!
他发了疯似的扯开司徒墨,朝着天庭赶去。
风吹乱了他的司徒亲手为他梳得整齐的发丝,灌进他的衣袖,鼓鼓的,远远望去,如若一只填进最悲壮却又最凄凉的词中的红蝴蝶。
天庭一派繁荣景象,紫云浮动,满目珠玑,来往的仙侣神态各异,偷食的仙鼠盾着墙根一闪而过,一切,一如既往。
离莫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看到什么都像是幻觉,看到什么都觉不真切。
天庭的琉璃水晶苍白了他的双眸,流光溢彩、满目玲琅中,他听到一阵清脆的叮咚声,如同春日出涧的山泉,又如谁家女子羞涩调弦。
“你好啊。”
眼前明明媚媚的站着一个一身浅粉色衣裙的俏丽女子,腰间系着一只精致的铃铛,随着腰肢摆动而叮咚作响,娇俏的脸上带着云一般柔软的微笑。
这女子便是司徒墨的门中弟子——荷姬仙子,嫄儿。乃瑶池荷花修炼成型,因出淤泥而不染,又佩有王母亲赐的圣铃,道行不够或心有淫念之人、鬼、妖、仙皆不可靠近。
离莫眯着眼望着她,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从凡间来?”嫄儿歪着头看他,双眼清澈晴朗,仿佛能看透他的灵魂,又仿佛只是一层干净的日光铺在他的面颊。
离莫不语,仍是往前走。
“你来天庭可有事?”嫄儿似乎不甘心离莫的冷淡,不依不饶的追问。
“我?我来寻人。”离莫被问得不耐烦,敷衍的回答她。
嫄儿闻言,轻轻问道:“那人可叫司徒羽?”
“你……知道他在哪?”离莫一把抓住嫄儿白净的小臂,瞪大了双目。
“嘶——”女子吃痛的抽回手,皱着眉道:“他是我师叔,可是师父说他犯下了罪孽,要受惩罚。鬼魅仙君惩罚过他以后,我就将他偷偷移到我住的地方去了。看你是从凡间来此,想必是他的什么人吧……”
“我要见他!”离莫的话斩钉截铁,透着不容抗拒的威慑。
嫄儿吃了一惊,却仍道:“随我来吧。”
瑶池。
莲花满开,一池池水流光溢彩,水波轻漾,和风细细。
然,瑶池之旁,血迹斑驳。
司徒羽一身白衫成了触目惊心的嫣红,他躺在一叶巨大的碧色荷叶之上,眉心微蹙,一张脸呈现着悲凉的苍白。
离莫不可置信的愣在原地,心,一瞬之间,万念俱焚。
“司徒……”他及沙哑且小心的呼唤他。如履薄冰地走到司徒羽旁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司徒羽纤细且节骨分明的手,血迹沾染他、他们。
他将司徒羽的手一点点挪到自己的脸颊,泪便瞬间肆意砸落。
血迹与泪痕混淆,弄花了他的脸,弄破了他的心。
他抱住他,坚定地站起身,突然从胸膛里爆破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吼。
刹那间,
天地动容,人间爆发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洪灾;
岁月寂静,河山卷没在永世的迷离之中。
怀中的人竟渐渐有了呼吸,他的睫毛扇动着,颤抖着睁开,看到离莫,欣慰且满足的笑了。将腰间一块刻着蝴蝶嬉白梅的白翡翠递与离莫,离莫知道那块白翡翠是神物,上面的图是司徒羽精心雕刻的。白翡翠可一分为二,双方持有者可凭此召唤对方。
然而离莫此刻,只顾得嚎啕大哭。他将脸贴在司徒羽的脸上,轻轻吻他的额头,泣不成声的啜噎着:“司徒,答应我,不要抛下我可好?”
嫄儿站在其后不敢作声,可是谁都心知肚明司徒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她不忍见这一幕,泪湿了罗衫,偷偷离开了。
司徒羽吐着微弱的气息艰难的扯开嘴角笑:“莫儿……死在你怀中……足矣……愿我死后……心……带走……思……留给……你……”
“不会的,不会的……”离莫摇着头语无伦次的重复,“你不会死的,司徒……我们说好的,我们要做凡人……”
“来生……吧……”司徒羽突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抓住离莫的衣袖,像是不舍、不甘,眼角有清泪滑落,双眼半阖,“莫儿,来世,再也不要骗我了好吗?”
“好。”离莫离莫感受到了那双从他衣袖上滑落的双手,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依旧自语着,“来世,再也不骗你了。司徒,来世,我们做凡人吧,过凡人的生活。司徒,你道好是不好……”
说着说着他将司徒羽紧紧搂住,无助的哭着,又似笑着。
那一日后,离莫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抱着司徒羽的遗体独自坐在瑶池,不多说话,也无任何表情,只是呆呆着坐着。司徒墨知道离莫是师弟最疼爱的弟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知道遭贬的神仙往往在人世要受妖怪鬼魂的欺负,遂命嫄儿投生人世,以圣光保护司徒羽,免遭人间鬼怪伤害。
寂寞百余载,人间已然改朝换代,天庭依旧繁华如初。
司徒羽的遗体渐渐化为一缕白烟,最终消失于空气中。
离莫伸出手抓不住司徒羽化身的白烟,指间泻过纵横半身的爱意,缭绕着渐渐变淡、消失。
“离莫。”司徒墨站在离莫身后,“司徒羽,再世为人了。”
呵,弹指一挥,他已再世为人了。
真的不是他的师父了,也不是当初的司徒羽了,他是凡人,他是凡间的纨袴膏粱……
至少,他还是司徒羽,这一点,不会变。只要他是司徒羽,便是离莫爱的。
离莫起身告辞,来到凡间。
他在当初司徒羽建造的那座小木屋里,终于——
——见到了那个眉清目秀、神态依旧的男子动情的抚琴。似乎还是昨日,此刻却又恍如隔世。一瞬间,他只觉苍凉极了,不知觉的,泪满襟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