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惹蝴蝶第二卷第五章
腊八次日,清晨。
大雪纷纷,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雾凇沆砀中,司徒羽的白衫飘忽,羽化如云,更显出尘清逸。
风雪中归来,满路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少顷又被大雪覆盖。手中一根打磨光滑的檀木雕青藤手杖,顺着被茫茫大雪掩盖的道路留下一连串痕迹。他挺拔之姿如同白杨,足以使人忘却他是一个盲人。
离莫正推开木门,见屋外站着全身落满大雪的司徒羽,大吃一惊:“我以为你还在休息……你……何时出去的?”
司徒羽走进屋中,发端眉梢,衣襟袖口,满满堆积的雪纷扬着飞落,渐次融化,软香四溢。
离莫走过来帮他轻拂去身上的雪瓣,问:“你去了何处?”
“出去走走,不愿辜负这场瑞雪。”司徒羽笑了笑,理着鬓发道,“你不出去看看?”
离莫撇撇嘴,戏谑道:“有你此等美男子去弄过了雪,只怕我这样的再去看,那雪妖精会倒胃口。”
司徒羽无可奈何的笑着摇摇头。
窗外风声烈烈,天地河山是一片朦胧的雪色,晶莹纯洁中却又隐隐夹杂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悲怆,莫名让人觉得呛着了一口寒烟,发肤皆凉,内脏凄怆。
“莫儿,给为师说说这雪的模样吧。”司徒羽端端稳坐,清瘦的身影如一支笔直的梅枝或一抹刺目的剑影。
离莫笑着点头,一侧目望门外,却见漫天雪色中,一袭突兀的黑袍立于其间。
“莫儿?”司徒羽催促着。
离莫愣愣的望着那袭黑袍,道不出一个字。
他来了。
他来得如此快,本以为,至少能得四五日的凡间日子过……
离莫心中乱极了。
黑袍之人轻轻一笑,自顾走入屋中:“离莫,如何不认得你师伯了?”
“离莫失礼了。”离莫回过神来,微微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道,“师伯请坐。”
司徒羽闻言,皱眉冷笑一声:“你可是来取我门中弟子离莫之性命来了?”
“哈哈哈——”司徒墨笑声洪亮,长袖一甩,下摆一扇,端然稳坐,尘埃落定,“师弟多虑了!我此行目的,是为救离莫而来。”
离莫摆上茶水,略带散漫的坐在了一张漆朱色木椅上,斜斜一靠,问:“哦?不知师伯打算如何救离莫?”
司徒墨缓缓砸了一口茶,笑道:“适才听闻师弟欲知这雪的模样?”
“哦,不过随便问问罢了。”司徒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木椅扶手,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司徒墨变了。
这是他强烈感觉到的一点,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与他情同手足的司徒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虚伪狡猾之徒……
呵呵,天庭果然是很会培养人才……
“我有一个好办法,既可免离莫死罪,又可使师弟你双目复明。”司徒莫眯着眼,嘴角挂着隐约的笑意,眸子中却是深不见底的漠然。他细细谛视着司徒羽的表情与肢体动作,他知道只要司徒羽同意,离莫就一定会同意。而司徒羽,最放不下的不过就是离莫,若能暂时不杀离莫,又另司徒羽复明,司徒羽何乐而不为。但司徒羽却又是一个心细臻至之人,因此,不可让他从一开始,便感觉自己此行,是为给他送天上掉下的馅饼,因为馅饼,通常是含有剧毒的。
司徒羽的指尖仍在一下一下轻轻地、散漫地叩击着扶手,脸上蒙着一层不急不缓的淡然。
“当然了,得到这两点好处的前提,是要你们分别。”司徒墨补充道,“不过不用担心,这只是暂时的。”
司徒墨刻意掩藏了二人分别后他将杀掉离莫的计划。
离莫皱皱眉,看向司徒羽,司徒羽像是没听到一般,砸了一口茶水,又缓缓将茶盏放在桌面,不露半点声响。
司徒墨有些懊恼,提高了音调:“师弟连这短暂的分离也不愿吗?那我只好不念旧情,秉公行事了!”
司徒羽笑了笑,问:“你我师兄弟二人,多年未下过一局棋了吧。”
“这又如何?”司徒墨盯着司徒羽,司徒羽的白衫如同屋外的冰雪裁成,清冷高贵。浓墨般的发尚未束上,一泻而下,散落在恬静的空气之中,绸滑如玉,嘴角暗隐的笑意莫名有一种神秘莫测之感。
司徒墨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纵然是一个瞎子,司徒羽骨子里镌刻的那份天生的高贵也掩之不尽。
“我想同师兄再对弈一局。”司徒羽绛唇一启一合,淡淡吐出了这几个字。分明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却无端让人觉得悲怆。
是悲这浮屠世间人情惨淡?疑惑怆这世事繁华须臾散尽?司徒墨不得而知。
“好……”司徒墨疑惑着点点头,“可是你的眼睛……”
“无妨。”司徒羽仍淡淡道,“离莫会代我观棋。”
离莫迟疑着取来了棋,铺上桌面,棋中,江山未定,战马嘶鸣,同属一木制作而出的兵将互相厮杀,难分胜负。
“将军之前是士,斜上有车,左侧是相……”离莫为司徒羽描述着局面。
整个过程司徒羽一言不发,只是专注的凝神细思,举棋、落棋……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棋盘格子上凹下的稳痕,步步稳落。
人生正如一局棋,一步错,步步皆错。
棋无悔路,人无悔时。
这也正是,若一切重来一次,他为何还愿再遇见离莫的缘故。
堪比冰雪更寒的棋子在他的指尖如同被驯服的良驹,驰骋战场,跋扈的绕着敌军旋转,像是在故意挑衅着棋盘上那一条楚河对面稳坐的将军。
不多时,司徒墨的棋子便摆成了一个“水”字。
司徒墨讶异的看着司徒羽,离莫也愕然极了,只听司徒羽徐徐道:“水,万物之源也。若予其温度,便奔腾不息;若夺其温度,便凝固静止。最是善变,如同人心,寒意萦生。”
司徒墨膛目结舌,半晌讪讪道:“师弟棋艺高超,我自愧不如。”
离莫心中暗自得意了一下,同司徒羽下棋,至今他未赢过,何况这位成日劳心于天庭琐事的上仙。
“不然。”司徒羽淡然道,“只是我太过了解你了。了解你的每一招,每一式,故才可引导你走成此貌。师兄,你我二人太过熟稔。”
司徒墨心中一惊,细细去看司徒羽,衣冠胜雪,人如明玉。
他们当年一同拜师学艺,一同苦心修炼,自然是熟稔的,且熟稔的可怕。
“师弟是在怀疑我?怀疑我所言皆是谎?”司徒墨皱起眉凝视着司徒羽。分明司徒羽目不能视,却无端让人觉得可怕,他的笑意如同早已洞察一切。
“不。”司徒羽闲适的一落棋子,笑道:“师兄,你输了。”
司徒墨没有去看棋盘,只是定定的望着司徒羽,窗外寒风呼呼地吹着大雪,一场接一场,覆没了人间的山河。
离莫推开门,微笑道:“师伯请回吧。”
司徒墨转头看了离莫一眼,不出一言,复望向司徒羽,只见他右手轻牵着左手的袖口,左手不急不缓的重新摆着棋盘。
棋盘一场风云,终于在这覆手间皆湮灭。
司徒墨站起身,问:“师弟,你当真不愿信我这一次吗?”
“不愿。”司徒羽冷冷道。
司徒墨咬咬牙,长袖中的拳握得越发紧了,他尽量压抑着怒火用平缓的语气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是奉王母之命接你回天庭……”
“代我谢王母美意。”司徒羽打断他,“请代我转告王母,今生唯一的错事便是入了仙籍,司徒羽不求再得仙位,只求与离莫,苟活于这世间,了此残生。”
“了此残生?”司徒墨瞪着司徒羽,“你以为王母会放过你?放过离莫?你若不愿回天庭,我只好杀掉离莫。”
离莫闻言,冷冷道:“师伯不必威胁我师父,若他不愿回那冰冷的天庭,离莫纵死何妨?”
司徒羽咬紧牙关,面无表情,不复言语。
司徒墨讪笑着点点头:“师弟,这也是你的意思?”
司徒羽仍不语,司徒墨又道:“好,我愿以为,你疼惜离莫至极,若他不死,你甘愿受这世间一切苦痛。”
“师兄请回吧。”司徒羽淡淡开口。
司徒墨十分不甘,又道:“玉帝要召开群仙宴,若他得知你为一个杀我天庭要仙之妖被除仙位,断然动怒,到时三界将受劫。若你出现在群仙宴,也算是将功赎罪,王母便不再追究离莫过错。”
司徒羽还在摆棋的手忽然一僵,心中有了几分犹豫。
这细微的动作为逃离司徒墨的眼睛,他知晓,司徒羽的心已动摇了,不禁心中大喜,又道:“过了群仙宴,王母自然放你归隐凡间,到时,师弟与离莫,便可过上凡人那真正无忧的生活了。”
“司徒,不要信!”离莫拽着司徒羽的袖口,小声提醒。
司徒羽不语,离莫有些急了,又低声道:“王母不会那么好意,你若去了,只怕不会好过。”
“师弟也可以不信我,但我必杀掉离莫。”司徒墨笑眯眯的望着司徒羽,“既然进退维谷,何不放手一搏呢?何况我为师弟选的这条路,胜算的机会更大。”
“好!”司徒羽应声道。
离莫心中一紧,低声唤:“司徒……”
“莫怕。”司徒羽拍拍离莫,“我虽有罪,罪不至死。他们尚不敢贸然杀我,但若我不去,你是必死的。”
“我不怕死。”离莫着急的道。
“可我怕你死。”司徒羽黯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