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监丁谓许诺
莫尤出了揽月居,步履匆匆,进了鲁国公府,福叔认得莫尤,迎上问好,莫尤问王大人何在,福叔笑答,老爷进宫了,姑娘可稍坐片刻,瞧这时辰,不久即可回府。莫尤应允,随福叔往偏厅等候,此时的鲁国公府,园林美景又是另一番雅致,莫尤无心观赏,又有丫环送来茶水点心,莫尤心中有事,也品出点心美味,聊坐一阵,站起身来来回走动,果然不多时,就听门外传来朗朗笑声:“让莫姑娘久等了。”
莫尤闻声大喜,迎出门来,王德用笑呵呵的跨进来,拱手道:“莫姑娘,你已好久不来了,快快,快为莫姑娘奉茶。”
莫尤忙道:“不必麻烦,福叔早已招待周到。王大人,你可算回府,小女子等大人心焦。”
王德用落坐,笑问:“哦?不知莫姑娘找老夫何事啊?”
莫尤刚要说话,忽又吞下,装作漫不经心的抿了口茶,笑问:“王大人,这几日,民间传闻,先帝皇陵修建之事有些差池,以致不少官员牵连其中,不知可有其事?”
王德用意有深意的看她一眼,笑道:“莫姑娘知道得不少,呵呵,姑娘素来是个直性子,今天倒卖起了关子,嗯,有什么想问的不如直说。”
莫尤面上一讪,笑道:“王大人把厉害的眼光,一眼就把小女子的心事看穿了。既然如此,小女子就斗胆恳求大人设法让小女子和晋国公丁谓见上一面。”
王德用淡淡惊疑,轻言慢语的问:“哦?敢问莫姑娘与晋国公是什么关系?”
莫尤星眸一敛,低叹道:“略有渊源,嗯……,小女子也是受人之托,只因晋国公早先曾有约于人,小女子代人问个究竟。嗯……,大人只管放心,小女子绝不连累大人,只见一面,亦绝口不提大人之名。”
王德用捋须沉吟,眼皮低垂,似在思索,道:“莫姑娘,非是老夫不愿帮你,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晋国公如今待判于大理寺重监,御林军层层把守,若无太后懿旨,谁也不能进去,老夫无能为力啊。”
莫尤恳求道:“大人,大人职掌京师御林军,难道这次看守大理寺的,不是大人的部下?还请大人通容,帮小女子这一次。”
王德用眼眸半抬,犹豫不决:“虽是老夫的部属,但是太后有旨在先,老夫也不能违旨。纵然有心相助,无奈无计可施啊。”
莫尤道:“不如小女子身着御林军装束,假扮大人侍从,前往大理寺肃整军容,查看疏防,如何?”
王德用呵呵笑道:“莫姑娘果然好计谋,只是此事太过冒险,姑娘女流之辈,仪态妩媚、行如柳枝,纵然穿着军士的衣服,也无刚硬之态,只怕让人识破。”
莫尤见他松口,笑道:“大人若是不放心,小女人现在就可换上衣服让大人瞧瞧。”
王德用点点头,唤来福叔,带莫尤下去换衣,不多来,进来一位金甲钢盔的赳赳少年,只见他眉目英挺十分冷峻、薄唇紧抿百般刚毅,来到厅内向着王德用一抱拳,道:“属下参见大人。”声音清脆刚硬。
王德用一怔,暗暗喝了声彩,好一位仪表俊俏的小英豪!细细一瞧,忽见少年眉尖一动,目光流盼,弯似初月,狡诘笑问:“大人,你看如何?”
王德用这才看清,原来这位英姿不凡的小英豪就是女扮男装的莫尤,颌首赞道:“哈哈,莫姑娘好风采!”
莫尤笑问:“大人只说行与不行?”
王德用点头道:“容貌打扮尚可,只是不能说话,姑娘的声音还是难脱女声。”
莫尤忙应道:“一路上,我只做哑巴即是。”
王德用无奈的笑笑,道:“看来,老夫是非帮你不可了。”回头招来福叔,安排备马,既然是御林军战士,又是总督王德用王大人的随身侍卫,怎么能不骑马?莫尤心中有些紧张,但是面上不曾表示,幸好与凌梓凤前往西川一趟,马上去马上回,虽然有凌梓凤拉缰,但是十余日奔波,也让自己熟悉了马背。
仍是不会蹬踏上马,好在莫尤有轻功,趁王德用不备,一个飞身跃上,然后才小心翼翼的踩上马蹬,哪知王德用早已看在眼中,王德用是位武将,虽然不如江湖中人身怀绝技,能飞檐走壁、凌空掠影,但是数十年与马为伍,会不会骑马,一眼便知,但他也不说破,慢悠悠的打马前行,莫尤跟在身后,好在战马驯服,莫尤不松不紧的拉着缰绳,又有同伴走在前面,这马倒也规规矩矩的走得稳当。
一路上,王德用又细细叮嘱,如行步要昂首阔步,离自己距离近不可一步、远不可三步,如遇他人,需垂首敛目、不得说话之类,莫尤暗记于心,来到大理寺,两人翻身下马,早有士卫过来牵了马走开,莫尤往前一看,果然人影憧憧,此时的莫尤眼中,全无大理寺之恢宏建筑,放眼之中,是金甲银盔、手执钢戟的御林军一排排、一列列挺立,初夏的艳阳之下,铠甲盔帽闪闪发光、刀枪剑戟凛然竖立、红缨红绸猎猎临风、身形如石巍然不动,寂然无声之中,却涌动着森严与威仪。
王德用领着莫尤径直来到殿前,无人阻拦亦无询问,两人穿过殿门,来到后殿监院,这里的士卫更是密集,光是门前就是站有十余人,王德用刚上台阶,两名士卫齐步上前,挡住去路,肃声道:“大人,此楼监有要犯,如要进楼,请出示太后懿旨。”
王德用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帛递上,士卫跪地接过,确认无误,又恭恭敬敬的递还,起身道:“既然有太后懿旨,王大人请进。”开锁放行。
王德用呵呵一笑,举步进去,莫尤紧随在后,心中冷笑:好你个狡猾的王德用,原来分明已得了太后的懿旨,还故意推辞,若非我苦苦恳求,又自荐改装御林军,岂不是白白被你推于门外?转念又想,王德用统率御林军,可以自由巡视殿外守卫,无可厚非,但是,他既不是大理寺侍卿,又不是刑部长官,更不是御史中丞,与审案毫无相关,太后怎么会给他这个出入监楼的权力?
莫尤一路跟随一边思索,心中陡然一惊,莫不是连朝廷也知道我是丁谓的女儿,要诱我进来连坐吗?转又想道,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朝廷要抓我,何须这么费事?莫非明知我会来找丁谓,就是想探听我会与丁谓说些什么朝中之事,以便一网打尽?
再一瞥王德用,他已盘到楼梯口,莫尤心中犹豫,如果果然这样,王德用守在旁边,我怎么和丁谓说话?只怕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凌昭德,忽听王德用轻声道:“你自己上去,我在这里等你,不要太久。”
莫尤先是一怔,再看王德用一脸真诚,目光湛湛无欺,放下心来,亦低声向他道个谢,紧步上楼,楼上又是大间套小间,莫尤层层往里,小心打量,确认楼上无人看守,却同样不见丁谓,心中奇虑,轻声呼道:“丁谓!丁谓!”
丁谓的声音遥遥传来:“阿尤……”语气平淡无波,似无忧、无惊、无虑、无喜。
莫尤觅着声音往里走,见丁谓负手于斗室之内,神情淡漠,毫无惶惶之色。
房间虽小,收拾得却十分雅致清洁,长案书籍,看来这个晋国公确实不同凡响,就算犯下这淘天罪行,收监于大理寺,仍然能享受这般待遇。
丁谓站在案侧,静看着莫尤,微微笑道:“阿尤,你来了。”语气云淡风轻。
莫尤冷冷一笑,道:“大理寺的布置可比晋国公府差远了,不知道晋国公是否适应啊。”
丁谓仍是淡淡而笑,缓步踱至窗前,他其实根本看不到外面,因为屋外还是屋,他看到的不过是几步之遥的一堵墙而已,“阿尤,此地不宜久留,心里有什么话就快问快走吧。”
莫尤冷哼一声,开始询问:“工部侍郎凌昭德入狱,是你所为吗?”
丁谓毫无掩饰的点点头,目无神色看着窗外的墙,道:“不错,老夫是山陵使,他是工部侍郎,皇陵一事,俱为失职,自然是同担罪责。”
莫尤冷声道:“尚书无责,侍郎倒是有责,可笑。”
丁谓微微一笑:“工部尚书一个半月前因病告假,公职事宜交付于侍郎处理,此乃太后批假,侍郎理应担责,尚书病假期间事发,罪责可免。”
一个半月前?莫尤恨恨的道:“你不过是恨凌梓凤和苏凌云救我性命,坏了你的大事,故而嫁祸于凌昭德。这个工部尚书早不病晚不病,病得这么及时,只怕也是你授意的吧。”
丁谓徐徐转身,眼中微微笑意与赞赏:“阿尤,你的确聪明,一点即通。”
莫尤看他半晌,面上虽是古井无波,心里却是恨不得将他撕成粉碎,几次握了握拳头,欲一箭穿他喉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田婆婆的话,丁谓虽罪恶滔天,对娘还是宠爱有加,以致娘至死也感恩于他,我若亲手杀他,娘是否怨我?咬咬牙又松开五指。
再求王德用把自己领到太后或者皇帝面前,痛诉丁谓假祸于凌昭德?作为工部侍郎,他的确失察,况且太后正在盛怒之中,又怎么会听信自己一介草民的言语?
莫尤心中一声长叹,沉声道:“凌昭德固然失职,也比不得你山陵使的罪,朝廷不过罚俸而已,但是你……”
丁谓道:“凌侍郎的罪,可轻可重,老夫的罪,可生可死……”丁谓的笑意渐渐变浓。
莫尤在心里笑起来,丁谓,我要的就是你句话,试问:“轻,如何?重,又如何?”
丁谓道:“轻,扣俸两年,降职两级;重,死罪难逃,诛连亲眷。”
莫尤心头一紧,她绝对相信丁谓的本事,纵然他现在身在重监,想让凌昭德死还是轻而易举之事,凌昭德初入官场,人脉生疏,何况卷入皇陵一案,只须丁谓巧舌一翻,百口莫辩。
莫尤稳了稳心神,故作轻松的一笑,道:“那你,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丁谓道:“生,举家远涉,生不还朝;死,午门法场,丁门同诛。”
莫尤心想,要你死,那是我多年的梦想,不过,举家赴黄泉,亦过于残忍,那时,多少冤魂向我莫尤索命,或去找娘的地下之魂骚扰,我倒成了罪人,冷眼看丁谓,他倒是异常冷静,眼眸中空空无情绪,好似深秋的湖面,一丝儿波澜都没有,却又完全看不见湖底。
莫尤徐徐道:“你若肯放过凌昭德,我会想方设法保你不死,如何?”
丁谓微笑,湖面波澜微微,问:“阿尤,你为苏凌云而求老夫?”
莫尤据实答道:“苏凌云未曾求你,是我欠他的,欠他们家的。”
丁谓点头道:“老夫知道,你杀了陈彭年之后,就是苏凌云将你藏在凌府,虽然传言你已离开京城回西川去了,不过,老夫猜测,以你的个性,决不会回头,所以,你肯定还在凌府,直到风声过后。”
莫尤一惊,这事他怎么知道?当时情景一幕幕回想,忽然想起吕扬,出城门之时,苏凌云撩起轿帘,莫尤清楚的看见吕扬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他虽刚才没有说破,只怕回后立刻就回禀了丁谓,故而才会有次日一早张喜多包围凌府搜查犯人,不过看来,丁谓还是知之不详,因为张喜多刚来,自己就离开了凌府,被凌梓凤藏在后山石洞中。
莫尤不置可否,道:“晋国公好耳目,你只说行与不行?”
丁谓缓缓点头:“阿尤今日为凌侍郎来此,自然是心里明白,老夫既然可以让他入狱,就可以再让他出狱,凌侍郎之轻重之判,老夫可以给阿尤这个面子,不知,阿尤又如何想方设法保老夫不死。”
莫尤默不作声,事实上,她并没有把握可以救丁谓,求太后?求皇帝?求王曾?似乎都很难,或者说,自己在心底就是希望丁谓死,如果不是因为凌昭德,自己非但不会救他,还会拍手称快,但是,为了凌昭德,莫尤咬了咬牙,只要他这次真能让凌昭德出狱,我就豁出命去了。
丁谓忽然呵呵笑道:“阿尤,你不必说话,就凭你刚才紧锁的眉头,老夫已经心满意足,凌侍郎之事,你尽管放心,老夫的命,你也不必再操心。”
莫尤一怔,讷讷问:“你果真愿意放过他?”
丁谓叹道:“阿尤,老夫一生起浮不定,害人无数,人命生死,早已看淡,朝政争端,本无对错,迁升贬谪,也无常规,但在阿尤眼中,老夫纵然权覆天下,也是历史罪人,唉,罢了,凌侍郎之罪,非但可轻可重,甚至可有可无,阿尤,这是老夫第二次向你承诺,第一次为颜如玉,颜如玉落榜在老夫,从仕亦在老夫;这一次,凌侍郎入狱在老夫,出狱亦当在老夫。”丁谓的声音竟异常的悲凉与苍桑,却又隐约有些欣慰。
莫尤听得心中也微微酸楚,再看丁谓,鬓前丝丝白发,在灰暗的屋里显得蒙蒙一片。
而颜如玉……,莫尤心中隐隐疼痛,丁谓,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谢你?
丁谓又道:“柔儿的女儿,果然是了不起,老夫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你竟然这么快就把我送进了狱,而且,竟然与那卷帛无关,可惜你娘为了那卷帛与老夫反目,最后却无用武之地,也可笑老夫一时也着了道,还苦苦追寻它的下落。”
莫尤心中叹想,若非王曾提醒我,去年花落入泥,今年花落再入泥,何必苦寻旧年花,我不会想起你晋国公还身兼山陵使一职。
丁谓忽又笑起来,面色甚是柔和,笑容也甚是温暖,与寻常老人注视子女一般:“阿尤,老夫很欣慰的是,你会如此尽力帮助青月,青月,老夫所重,老夫虽有谪亲五子,却无一人可比这义子,因此,老夫将他们各迁一方,自营生活,唯有青月,留在膝下。”略顿一顿,轻声一叹,“老夫曾费尽心机想让你嫁给青月,使得一双儿女俱在眼前,可惜竟不能成。”
看来丁谓后来也已知道那次青月是服下解药了,心里恨道,哼,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念他厚道?可恨你竟使那阴谋诡计,差点让我shi身,委身于妾,此时倒有脸来说旧事?
莫尤冷冷暗忖,我因你待娘有恩而不亲手杀你,你倒在这里絮叨起来,冷声道:“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晋国公刚才答应救凌侍郎一事,可是当真?”
丁谓见她言语淡漠冰凉,怆然点头:“不错,老夫既然答允你,就必然做到。”
莫尤点点头,淡淡的说道:“如此,多谢晋国公手下留情了,万望晋国公一诺千金,因为,有个心狠心辣的莫尤在外面等着。”说完,扭头走了。
丁谓面色忽青忽白,双行苍白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窝滑下,他目送那金甲银盔头也不回的绕过墙,消失在视线中,心底泛起丝丝疼痛,扯心扯肺的揪着,柔儿,是老夫当年的罪孽,才会有今天。
你的女儿,如此绝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