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主仆旧恨难消
颜如玉和丁晗月?莫尤好似突然被人扯动沉疴的伤口,疼痛迅速扩散到周身,面上红晕褪去无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苍白,她抬头看苏凌云,苏凌云正温和而担忧的注视着自己,莫尤的眼一酸,泪水几乎滑下,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你已不再是西川破庙里的书生,我也不再是翩翩起舞的白狐,你已洞房花烛娇妻在伴,而我,另有觅得佳婿良人,旧时情也罢,恨也罢,都淡去吧,不要再见,不要再见。
苏凌云柔声问:“阿尤,真不想见吗?”
莫尤僵硬的摇头,苏凌云点头道:“那好,你不愿意,就不见,我们去屏风后避一下。”语句未毕,莫尤已扭头往屏风后躲,走了两步,顿又停住,悠悠叹道:“他们必是为丁谓而来,我倒是想知道他们会说什么。”
苏凌云温柔的用十指为她梳理长发,道:“嗯,你想见,那就见吧。”将手揽在她腰间,笑容如春水漫漫。
朱漆雕花木门缓“吱”一声两边对开,颜如玉和丁晗月站在门口,颜如玉一眼看见依在门口的杜音音,向他清淡一笑,扭捏的低声叫一声“杜夫人”,细若蚊音,紧忙又扭过头,正看见桌旁端坐一人,鹤发鸡皮、老态龙钟,面容祥和,眼中却隐隐藏有不屑与仇恨,略一回想,忆起这正是在西川古墓里见到的老婆婆,姐姐曾说起她,名为仆妇,实胜祖母,心头顿时恐慌,姐姐为了自己下山,千里来京,衣食住行皆为她出,我却辜负深情另娶别女,这婆婆也突然出现在开封,莫不是来找我算账,要状告我薄情寡义?唉呀呀,我颜如玉的确负情姐姐,怎奈颜门清誊更为重要,想我苦读诗书十八载,若不能仁途荣耀、光华门庭,岂不羞煞?尊堂之殷殷期望、丁相之扶持眷顾,我焉得全抛全弃?相较之下,只能负了姐姐,要恨要怨也心甘情愿,只是万万不能再公之于众,将我颜门清誊毁于一旦!心念至此,只觉得背上冷汗涔涔,惶惶然又看向田婆婆,田婆婆则恍似未见,眼中鄙夷之色则分明更甚。
田婆婆早在门缝里就认出了他,看他那惶恐惊慌的眼神与垂首怯懦的模样,较之古墓初见,越发的没了阳刚之气,心中自然更是鄙薄,移目转视,对比小姐身旁的苏凌云,俊朗儒雅,不由得深思一叹,此子敦厚性醇,实是小姐良缘佳婿,只是命运多,惟恐小姐执念太深,刚有余而韧不足,恐有错失良缘之预感,老眼微闭,沉思虑、细端详,隐隐感觉莫、苏二人之间的情缘渊源悠长、扑溯迷离,连一向善辨人的自己也看不分明算不清楚,再看小姐,眼似秋水无痕,浅藏三分淡漠三分悲伤三分嘲讽一分骄傲,心叹,小姐啊,你应当有十分骄傲才是,老身曾苦苦劝阻,此子不善不宜相托,小姐不听,坚持相从,才有如今情错伤怀,今日两相对照,有苏公子在,你该十分骄傲!
两人往屋里怯怯的一瞧,苏凌云轻揽着莫尤,亲热的并肩站在正中央,白衣胜雪、气质飘逸,较之颜、丁,更赢一筹。
颜如玉见莫尤目光似铁,全无往日温情爱慕,思忆起当时莫尤待自己的好处来,那当真是体贴入微、温柔细致,衣食住行、功课前程,无一不打点周到,只恨自己难违尊慈之亲命、难拒丁相之美意,伤透她的心,今日朝政风云突变,一向位居权重、颜门以为靠山的岳父丁谓被监在大理寺,太后天威赫赫,后果善恶难料,爹爹颜自清心急如焚,整日徘徊家门,又拉不下老脸,不敢出门去求救旧日同僚,还是自己红了脸去求几位当朝前辈,所得答复不过客套之词,全无实用,忽然想到姐姐,知道这姐姐本事了得,非但身怀绝技,可以飞檐走壁、神出鬼没,更是结识不少能人贵人,与岳父也有交情,若能相助,岳父兴许可救,妻子晗月亦连声赞好,爹爹知晓后,连连催促,竟连当日尴尬也忘却。
再次走进这揽月居,心思实实翻腾如江海,颇不是滋味,若非急于岳父之事,颜如玉是绝对鼓不起勇气踏入半步,人虽到了门前,脸已如熟透的茄子酱紫酱紫,再看她身旁之人,却是西川相识、结伴上京的苏凌云苏公子,想起一路上曾得他不少好处,又是羞愧不已。
想不到苏凌云对姐姐竟有爱慕之意,唉,苏凌云这样优秀的男子尚且甘做姐姐身旁绿叶,可见姐姐确实是个谪仙似的人儿,可惜这样的好女子曾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竟不懂珍惜,生生推入他人怀抱,今日撞见,愧煞小生也。
再说丁晗月,她第一眼看见的却是莫尤左侧的苏凌云,那位相国寺一面之缘,让自己苦苦相思、日夜沉醉,最后竟被爹爹否决的白衣郎君苏凌云,相国寺前那温厚的笑容、轻和的声音、挺拔的身影至今令自己梦牵梦绕,而今日再见,他竟陪伴在另一名女子的身侧,他望向她的眼眸之中,满溢而出的是脉脉柔情,他修长的五指,正轻柔的贴在她的腰上,他象是一座坚挺的高山,只让她一人依靠;他象是一条缓流的大川,只让她一人徜徉;他象是一个恬静的梦,梦中只有一个她。
而她,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也几乎成了自己的嫂嫂,十年前,她的母亲带着她突然离去,传闻跌落山崖,十年后她突然出现,神若游龙,却恨爹爹入骨……就是这个女子,她让哥哥青月爱恨交加,她却爱如玉爱得惊天动地,自己会永远记得洞房之夜她的出现,把金镯摔在地上,绝决出门,她在花园抚琴轻唱,一曲琴、一曲音,惊天地,泣鬼神,自己远远的站在人群之外,看她拂琴腾起,白衣青丝,泪眼悲怆,激荡自己至今。
自己曾怨恨,怨恨爹爹,为甚偏偏相不中才貌相全的苏凌云,而将初入仕途的颜如玉选做东床;怨恨夫君,为甚性情懦弱寡淡至此,大婚之后,竟一字不再提起,只是诺诺唯唯,仿制那夜只是所有人做的同一个梦;怨恨莫尤,为甚么可以爱一个人爱得这样轰轰烈烈,就连离去的仪式也震憾天地,让自己终生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而今天,当苏凌云搂着她的画面定格时,自己对她又多了一重恨,恨她为何从未提起与苏凌云相识相知,却在如玉抛弃她之后,突然投向他的怀抱,她明明知道,苏凌云是自己闺阁时的一场chun梦,就象如玉是她心头抹不去的疼痛一样。
四人目光相对,唯有苏凌云不知丁晗月曾对他怀有爱恋之意,其余三人,情愫涌动俱在眼眸浮现。
与颜如玉的愧、丁晗月的怨相比,莫尤心头一浪一浪推上的是悲伤,如玉啊,你再一次站在我的面前,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不过数步,却分明已遥遥如隔世往生,曾经欢颜也罢,娇羞也罢,恼恨也罢,痛苦也罢,情义都在那一杯迷魂药后一刀两断,爱誓也都在那一场盛冠京华的婚礼上烟消云散。
如玉,你的眉尖虽然正微微蹙起,却分明隐藏不住仕途捷升的喜悦;你的嘴角虽然正紧紧抿住,却分明掩饰不住近来风光美满的惬意。
五品员外郎的殊荣,晋国公贵婿的尊称,娶如花美眷的得意,颜门光耀的功德圆满,分明显露出你的喜悦与骄傲,人生若此,焉得不快?
而晗月,你此刻的心情,在我第二次决定嫁苏凌云前,就想到了,你在怨恨我,怨恨我身边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苏凌云,怨恨苍天可笑戏弄人间,你受父母之命娶给颜如玉,心里念念不忘的人却成了我的夫君。
莫尤眼眸中清冷似水,好象秋后的湖面,波光微微,映耀着日光,却丝毫感受不到热度,她声音淡淡,一如目光,“颜大人携同夫人,伉俪双至,所为何事?”
一声“颜大人与夫人”,好似一柄冰寒的刀锋,铮然出鞘,划过颜如玉与丁晗月的心,虽然没有流血,却被那霍霍之光震慑,颜如玉冷汗流下,俊面却已更加红得滴血了,他小心的垂下头,轻轻抖了抖嘴,倒底没有勇气说话,只是瞥了眼旁边的妻子,期望她开口。
丁晗月真的开口了,面对莫尤,因儿女私情引起的情绪,她丝毫不比颜如玉少,但是,对丁谓的感情,她比颜如玉深,她甚至比颜如玉更敏锐的感觉到,爹爹这次入狱定然与莫尤有着某种关联,因为,莫尤多次入府行刺,她是那样想让爹爹死。
丁晗月挤出一个极弱的笑容,轻声唤道:“姐姐……”这一声姐姐,在莫尤听来,有两层意思,一,同为丁谓的女儿,莫尤比丁晗月大一岁,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二,莫尤曾以悠然的身份进入丁府,配婚青月,丁晗月叫她“姐姐”,实为未过门的嫂嫂。
莫尤的心就被这两个字唤得柔软,纵然丁谓死有余辜,但晗月无罪,她恪守礼教,温顺娴良,她想起丁谓的话“生,举家远涉,生不还朝;死,午门法场,丁门同诛”,嫁入颜家的晗月,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
莫尤迟疑片刻,淡声道:“妹妹……因何而来,不妨直言。”语气已软和了许多。
丁晗月见莫尤改了称呼,心里很是高兴,一咬牙,忽然紧上前几步,飘然下拜,道:“求姐姐救爹爹。”莫尤眼疾手快,疾步托起,阻住她下跪之势,丁晗月趁机握住她的手,泪珠盈盈于眼眶,道:“姐姐,妹妹以前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请姐姐大人大量,饶恕了妹妹才好。”
莫尤心中一疼,忽然忆起凤冠霞帔的丁晗月笑语轻言“姐姐,你是来喝的喜酒的吗?酒由着你喝,如玉,却已经是我的,你把他忘了吧”,唉,晗月,此事与你无关,怎么算得你对不起我?再瞟一眼颜如玉,依旧双手旁垂,聂聂诺诺的站在门口,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心中唯有更叹。
丁晗月眼睫一闪,泪珠儿卟卟卟滑下:“姐姐,当年莫姨娘带着姐姐离去后,爹爹很是伤心,向先帝告假一月,四处寻找,姐姐若是怨恨爹爹未尽养育之恩,妹妹愿意代爹爹补偿,望姐姐看在骨肉血脉的情份上,救救爹爹。”哭得悲戚哀怨,断人心肠,就连田婆婆也为之轻叹。
田婆婆恨极丁谓,却认得分明,丁晗月虽是丁谓之女,不过是个弱质深闺,掀不起风,翻不起浪,算不得恶人,倒是她与颜如玉夫妇同来,令田婆婆如梗在喉,隐隐不快。
莫尤面上依旧风波未起,淡然道:“妹妹似乎病急乱投医,丁谓是朝廷命官,他身为山陵使,监管不利,擅作主张将皇陵移位,致使沙石水流、工程停滞,此乃欺君之罪,陛下与太后盛怒,收监大理寺,着命三司会审,这是何等要案,我莫尤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布衣小民,帮不上忙,妹妹还是另找高人吧。”
丁晗月听莫尤说得这样细致,心里是越发疑惑的,若果真是毫无干系,哪里会有这样详细的消息,不过她不敢说出来,生怕惹得莫尤翻脸,哭道:“妹妹也知道,爹爹有失职之罪,但是父女之情,休戚相关,姐姐不是凡俗女子,只要愿意,定能想出办法来。”
莫尤拂面冷颜,道:“让妹妹失望了,我不愿意,也没有这本事。”
丁晗月见她面色骤然又冷,一时间不敢再说,杜音音站在门口,她素来不过问朝廷与江湖中事,怡然自得于揽月居,因颜如玉背弃莫尤,攀附丁谓,如今靠山要倒,反过来向莫尤求助,心中也着实瞧不上,倒是对丁晗月生了些怜悯之心,心知莫尤脾气,纵然也怜惜妹妹晗月,但是仇恨在心十年,一朝得报,是决不肯松口的,悄悄向颜如玉使个眼色,哪知颜如玉象个呆子,一动不动,杜音音好不恼恨:颜公子啊颜公子,你往日受妹妹多少恩情,又伤她多深,今日既然厚了脸皮又来求她,这会子倒装成个柱子,使这定字诀了?有心懒得管这闲事,可见丁晗月哭得伤心,毕竟同是女子,丁家小姐原无过错,性情淑良,如今为了爹爹能登门求救,比颜如玉那七尺之躯要强了多少倍?偏偏莫尤恨丁谓至深,屡屡杀他不成,这次天赐良机,朝廷一道诏命将他下狱待判,此正中下怀之事,又怎么会设法援救?
杜音音借关门之势,伸手将颜如玉一推,把他推进屋里,他却仍是不言不语,丁晗月却很是聪慧,知道杜音音怜惜之心,拉了颜如玉的手,哭道:“夫君,你也说句话,求求姐姐。”
莫尤心头一颤,原来自己对颜如玉还是颇有恨意的,当初,我待你情深意厚,我为你四处奔走,你却将我设计抛弃,另娶他人,当初,可也是未料到有求我之日?可笑你既然来了,却痴痴惶惶连句话也不敢说,这样男子,枉叫我痴爱你一场,亦枉叫晗月嫁你一生。
田婆婆突然轻声一叹,唤道:“小姐……”
她原本唤的是莫尤,丁晗月却听得仔细,忽然扭过身,呆呆的看着田婆婆,十年不见,田婆婆老了许多,但是模样没有大变,丁晗月当年年幼,原本记不得太清楚,但是因莫尤多次刺杀爹爹,也从哥哥青月口里听到“田婆婆”这个名字,这才回忆起来,当下扑倒在田婆婆膝前,求道:“田婆婆,晗月求您,当年,您在丁府时,晗月年幼,不知事,没少给您添麻烦,田婆婆您看在好歹在丁府住了几年的份上,救爹爹一命。”
田婆婆叹息着将丁晗月扶起,十几年来,遍搜丁谓罪证,扳出朝廷,是田婆婆最大的心愿,今天的丁谓虽然没有败在自己搜集的证据下,但是停职待审的下场正是自己希望看到的,泪眼婆娑、雨带梨花的丁晗月让自己好象回到十几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伦音一道出宫廷,寇门举家迁陕州,三月阴雨路泥泞,满腔愤恨不可收。
丁晗月捧住田婆婆的手哭过不停,田婆婆心头微颤,忆起孙女罗衣,十年前的时候,莫尤、晗月、罗衣,年纪相仿,平日里一起玩耍识字,跟在青月的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童稚声趣,世事苍桑,十年矣,孩子们俱已成人,原本如花绽放的年龄,却无可避免的承担上一辈人带来的伤痛。
田婆婆低声唤:“小姐……”
莫尤面色清凌,没有回答,苏凌云一直伴在她身旁,关切的注视着她,他面容温和平静,自始至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风波起伏,在莫尤面前,他从来不曾表示过自己的情绪,也从来不曾提示莫尤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莫尤的决定,他完全支持。
田婆婆连唤两声,莫尤都没有回答,只是面色冷肃、目光轻飘的看着丁晗月,苏凌云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阿尤,婆婆在叫你。”
莫尤好似还魂,轻轻的应道:“哦,婆婆。”
莫尤冷声道:“妹妹哭得好不伤心,惹人怜惜,可惜话我也都说了,我莫尤不仅不愿意帮忙,也帮不上这个忙,丁谓是朝廷的官,是死是活,皇上和太后说了算,我莫尤有什么权力?堂堂晋国公连自己都保不住,难道我一介布衣还能左右朝政不成?”
丁晗月轻轻拭了拭颊旁泪痕,欲语又止,咬了咬银牙,狠狠心,轻声道:“姐姐,你若是肯去求皇上,或是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