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意到身边的武装人员已经把双手搭到自动步枪上,凌云悄悄地将右手伸到怀中,牢牢握住了短冲锋枪
的聚合物手柄。为了伪装成平民,他和谢轩并未装备头盔,万一不幸被某颗过分热情的子弹亲吻到脸上
,很可能会一命呜呼。如果前面的两派人真的动起手来,非常注重个人防护的凌云不介意先发制人,先
行解决掉对自己人生命构成严重威胁的警卫。
紧张的对峙中,另一波武装人员背着统一制式的14.5英寸枪管版卡宾枪匆匆忙忙地赶到现场。这股新到
的力量看来属于皇帝一派,拦路的警卫顿时失去了人数优势,剑拔弩张的气氛也随着枪口的增多而骤然
降温。在自动步枪的威胁下,原本趾高气昂的警卫们只得扔下几句狠话,灰溜溜地离开街道。
见冲突解决,尽职的武装人员继续护送国防军的特使前去与皇帝会面,四散着躲在墙角或建筑内的路人
也小心翼翼地离开临时掩体。当年的V灾难给了他们一个很重要的教训:围观事故现场是一件非常危险
的事情,因为一时的好奇,很有可能会平白丢掉小命。哪怕是实在忍不住围观的,也要先找一个安全的
地方。
跟随着护送的武装人员拐过几道路口,穿过朱红色的高墙,凌云终于在一个很有简约风格的房间内见到
了所谓的“皇帝”。仅从外表看来,这个自立为君的狂徒气质不凡,他并不像饱食终日的昏君般肥头大
耳,反而面目清瘦,神态自若宛如古井不波,搭配着在空中缭绕舞动的熏香与案几上的精美紫砂茶具,
倒更像是高深莫测的学问家。
自从踏足这个布局并不繁杂的房间,凌云就察觉到一股祥和的氛围。这种奇妙的感觉他之前并非没碰到
过,但在一个自称“皇帝”的狂妄之辈的房间内体味到这种怡然,就未免太过诡异,活像猛虎咬青草、
老牛啃骨头般让人难以置信。
“皇帝”并没有什么架子,他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道:“我是这里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也就是人们口
中的皇帝,姓文,名崇明。国防军一来,我这皇帝也该做到头了,虚伪的客套更不必再提,两位可以称
我文先生。”
待凌谢两人说明自己的身份,文崇明用左手挡住宽大的汉服袖口,右手轻轻端起泛着朦胧光华的紫砂茶
壶。他先将嫩绿色的茶水倾入一个扣着滤网的玻璃杯中,再捏着玻璃杯的手柄把小巧的紫红色茶杯一一
注满。这套复杂的动作在熟练中包含着沉稳,点点滴滴中更有一番心平气和的镇定,直让凌谢两人怀疑
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舒缓地放下已经倒空的玻璃杯,文崇明做出一个请用的手势,他径自取过一杯,缓缓品道:“一经冲泡
,即茶香四溢,翠浆入喉,唇齿间犹留余韵。看来,两位的运气不错,恰巧赶上炒制春茶的时节,若是
早到几月,恐怕就只能喝那陈年秋茶了。”
被文崇明的反常举动弄得疑惑不堪,凌云只是简单地拿起个小杯一饮而尽,茶香余韵之类自是无暇顾及
。看过凌云喝茶的样子,文崇明微微笑道:“凌上校,这些繁琐的步骤其实深有讲究。品茶,非为解渴
而喝,而是为了镇定内心的轻浮,安抚毛躁的情绪,更可在一闻一饮间完成与自然的沟通。只可惜,凌
上校现在有些心神不定,怕是难以体会其中的奥妙。”
“绝对的谈判高手,这个伪帝不能等闲视之。”文崇明的话音还未落下,相同的结论同时出现在凌云与
谢轩的心中,他们互视一眼,由谢轩打破僵局道:“文先生,确实令人很难想象,在这个紧要关头,先
生还能有心情谈茶论道。”
淡淡一笑,文崇明平静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纵使黑发愁白,亦不能改变结果。既如此,做人何不开
朗一点,坦然接受那个必来的结局,这总比痛苦地捶胸顿足要强得多。”此言一出,饶是凌云和谢轩的
逻辑思维能力与想象力过人,也无法将伪帝那淡定自若的风度与称帝、罪己诏之类的蠢事联系到一起。
关于伪帝的疑虑可以先放一放,和平接收政权才是最首要的问题,抱着这个想法,谢轩开口道:“泰山
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文先生的气度着实令人敬佩。不过,现在不是在打仗,也不是
坐而论道的时候,先生可否先与我们讨论一下俗务,待解决完接收政权的细节,再来玄妙风雅一番,如
何?”
赞同地点点头,文崇明自嘲道:“此情此景,犹在妄论诗酒风流,倒是文某不识时务了。也罢,文某这
就步入正题。是战是和,于贵军来说无甚差别,却对源国影响巨大,文某虽不才,却也不会做出以卵击
石之事。这百里之地,回归国家已是定局,贵军随时可来接收。唯一可虑的,怕是到时有人会心怀不满
,在暗中惹事生非。”
未等谢轩发问,文崇明犹自解释道:“皇帝,听起来一言九鼎,独揽大权,生杀予夺不过一念间。等实
际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远的不说,就说源国,在文某之外,还有另外一组人,即使是文某,也要
受他们的制约。当然了,文某毕竟是他们名义上的皇帝,还不至于被他们玩弄于股掌间。
这些人是源国的大小官吏,平时,他们也分派别,互有矛盾,可是现在嘛,为保住他们的权柄,他们已
经暂时摒弃前嫌,团结起来对付即将到来的国防军。不要误会,他们倒不是想武力对抗,而是要尽可能
地捞取政治资本,尽力维持他们现有的地位。”
谢轩听出了文崇明的弦外之音,他概括道:“如此说来,这些官吏是想抢在文先生前面与我们接触,以
赚取功劳。我们之前遇到的争执,想必与此有关。只是,有一点让我搞不明白,文先生究竟是如何争得
先手,先官吏一步找到我们?”
嘴角明显地向上弯弯,文崇明讥讽道:“那些自以为是的儒学之辈,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只知妄议特
务之失,却不知特务机构对一国之政的重要,故此白白将国之大器送予文某手中。若不是那些隐于阳城
的特务,只怕文某也会像原好二一样,不自量力,以一城之地对抗整个国家。
也正是因为特务,文某才得以与两位接触。其实,文某此举也是出于自保。若是让这群官吏占了先机,
只怕文某就要被他们当成替罪羊卖给二位了。文某虽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人,却也不会坐以待毙。官吏们
搞出罪己诏这一手,他们还真以为文某人是个大傻瓜,看不出那张黄纸背后隐含的意味?说到底,这些
惯于耍小聪明的人不该把别人当成随意摆布的木偶,狗急尚且跳墙,何况是人?”
大概平时与官吏们积累的矛盾确实不小,文崇明在说到此处时,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他恨恨道:“这些
儒学之辈,自以为掌握话语权,就可以任意妄为,实在不把历史放在眼里。历来,儒生凡论亡国之事,
总喜欢将责任推给亡国之君,单单与他们毫无关系。幸好,现在中国是共和制下的多元社会,儒生已经
不能只手遮天,谁是谁非,自有公论。”
宣泄过心中的愤懑,文崇明非常配合地与凌谢两人达成国防军接收城市的协议,就连国防军不能保证皇
帝退位后的特权这一条,也一口应承下来,丝毫没有贪恋权势的意思。这番毫不做作的洒脱令凌云怀疑
自己之前是不是看错了这个伪帝,他试探道:“文先生,之前我以为,你是一个妄自称帝的狂徒。但在
与先生实际接触过后,却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这实在令我很意外。”
微微笑过,文崇明神情悠然道:“凌上校,很多东西不能光看名字,打民主共和之名行专制独裁之实的
狂人也不在少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撮狂妄之徒,不管处于何种制度之下,他们总会设法搞出乌烟瘴气
的恶事。共和体制的妙处就在于,它可以最大限度地压制这种害群之马,使其不至于一手遮天。不过,
我们切不可因此掉以轻心,共和制并非已经完善得滴水不漏,若是放松对这类人的警惕,只怕会误国误
民。
共和,需要全民共同维护,需要国民积极参与政治的热情。这其实是相互促进之事,共和制下利于启发
民智,民智开启,更利于维护共和。在V之前,歌舞升平惯了,我们中的很多人眼中只有经济利益,不
去尽参与政治的国民义务。不要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问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肯尼迪为鼓励美国国民
关心政治而提出的口号,直到2012年都没有过时。
在2012年过去,奴隶主的鬼头刀落到脖子上之时,我们才认识到参与政治的重要。那不仅仅是一个义务
,没有政治上的权利和地位,别说经济利益,就是生命,都没有保障。可惜,等到砍刀落下时再想起去
争取政治权利和政治地位,未免太晚。这些无法无天的奴隶主不会允许其治下的任何人有参与政治的行
为,哪怕是想法都不可以有,那会动摇他们统治的根基。”
论及此处,文崇明忽然长叹道:“文某自己又何尝不是野心勃勃?若非如此,何至妄自称帝?听起来像
是自作自受,放弃自由要比坚持自由容易得多,但当放弃自由后再想恢复它,就没那么容易了。自由,
在这个废土中的价格很高,但它就像盐一样,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我愿用我的生命缴清自由的欠
款。”
被文崇明的话触动到内心的某些东西,凌云慨叹道:“自由,既会给所有的守法公民带来好处,又会对
一小部分狂人构成威胁。在末世中推行自由会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但是,我们情愿付款也不要失去自
由,但愿我们的资产能够付清这笔巨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