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伤痛灼烧了很久,等到蔓延的红色火光退去,朦胧地睁开眼睛,依稀看到窗帘被微风吹拂着,散发着迷人优雅的香水味道。我躺在一张乳白色大床上,丝绸的被单温柔抚摸着疼痛的肌肤。眼前浮现岑木青最后的容顔,我知道,他终究没舍得让我死。
“你……醒了?”有人用唇柔和地吻上我冰凉的额头。
“木……青……”我盲目地喊,是恶梦吗。
“不是……我是董契杨。”对方用唇抿着我干涩的睫毛,说着。
“董……爷?”
“嗯。”董契扬喷射着撩人热气,让我的肌肤渴望那带来的几分滋润。我喜欢这种温度,它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不过现在这种让我日思夜想的东西已经完全没有意义。董契扬故意咬一下我肩头的伤口,让我如触电般弹起身体:“呜……好痛!”
对方带着三分讽刺七分心疼,问:“还知道疼?”
“你干嘛咬我……”我有气无力,岑木青给我留下的只有空壳,就像死去一样。
“忘了他吧!”董契扬冷冷地说着:“那麽疼的感觉不是我给你,而是他。”
一只被玩弄后抛弃的野猫,是不是就此被磨平了它的利爪呢?我不知道。董契扬的手很冷,但冰冷却能暂时封闭伤痛。我盲目地闭着眼睛,任凭他半带玩弄地爲我包扎。我知道是他救了我,但我不想被救。眯着眼看着董契扬高挺的鼻梁,修长的浓密睫毛,认真仔细的双眸凝结成淡灰色的光。我不禁微微动下头,他象是一头异常温顺的野兽,在我身边被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压制控制着。
“你……其实恨虎爷恨得要死把?”
“没错!”他有些动气:“我以前女人就死在你们家老爷子的手上,三年前我爸爸妈妈在法国根本不是病逝,是虎爷不肯和日本人合作,他们找人来挑拨的!”
“……结果?”
“结果日本方面就找我爸妈下手!但是如果那个时候就烧起两帮争斗的火,我们董方会被法租界狠狠压制着,必死无疑!”
“所以你现在暗中下手?”
“嗯。不过我只要报仇就好,能不能杀了他并不重要。”
“那你已经算报了……老爷子卖人卖命都可以,卖国家他不干的。”我淡淡一笑,不知道天下多少凤凰争在忍受涅磐的痛苦。董契扬的手抚着我颤动的伤口,他告诉我岑木青和他一样恨虎爷,虽然原因他不清楚,但三年前他们便开始合作挖炎帮的老底。
“你笑什麽?”
“呵,我觉得你和四爷其实才是老虎……彻底的饿虎,不知不觉中就能把人给生吞了。”
董契扬用耳朵贴着我跳动的心口,绕了一只手指在我发根。我不喜欢他这种温柔婉约的动作,有些萎缩地把头别过去,一动,便惹了董爷笑起来:“呵,干什麽?怕我这只老虎吃了你?”我忍耐着他画过下颚的手,如果对方是岑木青,此刻一定是用力卡住我的脸颊,绝对不会如此手软!“放心……我不会对你怎麽样的……”董契扬顺着我颤动的腹部一滑而下,修长的指夹杂冰冷寒气窜入我肌肤,我一惊缩,感觉下身的缎带沿着腰部的弧度滑落。
“你很美……就连这道伤疤都像火烧的烙印般……”温热的唇舌在我肩下游动,如蛇般留下一条凉凉的路径,腋下敏感柔嫩的部位被董契扬的舌纠缠着。这种刺激曾经能瞬间激荡起我火烧般的欲望。
“呜……”赤裸的身体接受着对方冰冷的温度,开始不住地颤抖,伤痛混杂着对肉体的抗拒,纠缠成一把锁,锁着我的思想和血液。董契扬轻咬转动着我粉色的娇嫩处,被我吸引着,呼吸随着我起伏的腹部越来越剧烈——我知道那是开始燃烧性欲的征兆!“亦臻……”他唤着我的名字:“不要去想四爷了,留在我身边吧,我会爲你做一切……留下来……”
我闭上眼,任凭对方开始野蛮得向下腹吮吸进攻,居然在绝望中显出一丝得意。有一头别人眼中高高在上的野兽,正像猫咪一般匍匐在我脚下,我知道一旦我点头,有人就会把我侍奉爲主人,温顺的被我掌握一切。
“我从焚凰见你的第一眼就想要你,要你的一切,你知道吗?你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无论女人,男人……”对方呢喃而语:“你也许自己都不知道,天生性感骄傲的身体经过岑木青一手锻造锤炼后,是多麽可怕……嗯……能让人爲之焚身纵火!我唯一爱的女人一经死了……除了她,我只想要你!”董契扬隔着我下身轻薄的绸缎内衣摩擦着里面时刻准备亢奋的肉体,我乱了……身体开始背叛抵触思想,我把腰系完美得向上一挺,一个充满诱惑的角度。这头野兽的臣服让我体味一种驾驭和控制的胜利,这卑劣肮脏的感觉如潮涌般填补着岑木青给我带来的创伤。如果说四小姐是我第一个征服的女人,那麽董契扬就是我第一个收服的男人!四爷的那一枪杀死了我的心,我干脆摆着猎物垂死撩人的姿势——既然这般姿态无法再吸引岑木青,我就用董契扬来弥补!我一步步绝望地擡起腰身,当面前那个情欲高涨的躯体就是岑木青。我无声地喊着岑木青的名字,迎合着董契扬让人窒息的密集的吻,让身体下部最隐秘的烘热完全暴露开来。对方远比四爷高大有力,我叉开双腿攀上眼前起伏宽阔的肩,打开腿根把最脆弱的部位给人肆虐。我恨死岑木青,告诉自己:你虽然不能得到他,却还是个胜利者!一个能让人爲之纵欲纵情的强者。“岑木青,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每一次主动向董契扬进攻,我都嘶哑得龇出这句话。
“我留下来,我答应你……可以留下来……”我告诉董爷。没有了岑木青,我已经在绝望和欲望的沟壑堕落。可是我不甘心,我要当霸主,我要征服!直到我感觉有人疯狂地撤去下体的遮挡,舌和指的纠缠搅动席卷了我分身周围的每一处。伤痛一下灼烧了我充满欲望的感官,眼前猛然一黑,没有岑木青的世界里,我带着最后一丝王者的笑容失去知觉。那一刹那,我隐约感觉董契扬离开了我的身体,他似乎带着喘息望着我……一股痛楚尖叫着“岑木青”三个字,又一次把我燃烧了起来,诱人的凤凰就在这把烈火中灼烧着。变成灰烬,然后重生!
我昏迷的最后一刻,终于肯定了一件事——我真的爱岑木青,我要他!
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梦,也许太想念岑木青房间里那种檀香,我昏迷下嗅闻到依稀檀木味道,很舒服。努力要求自己动一下僵滞的眼皮,却是徒劳。我的皮肤舔到绵绵的被子,象是记忆中熟悉的感觉。整整过了三天,我被伤口的痛折磨而醒,睁眼才发现躺在自己的房间,有久未听闻的叫卖和吵嚷声。檀木色的灯光薰着同样感觉的香,淡淡的。宜平安静地趴在我身边睡熟了,淡紫色的睡衣下显露绷带一片。我不忍地伸手去抚摸他微微起伏的柔软耳根,这个似乎能被人轻易捏碎的纤细身体是如此的招人怜爱。他被我一动,醒了,猛地睁开双眼,从长睫下欣喜地望着我笑。
“哥,董契杨把你送回来了,以后不要一个人出去,太危险。”弟弟乖乖地蜷在我腿上说道。我环绕四周,董契杨和岑木青都不在。
我淡淡嘲讽,说董契杨居然就这麽放过自己了,宜平听后平静地笑了,他告诉我四天前的夜晚,董契杨从后窗偷偷把我送回来,是四小姐接的人。四姑娘懂得分寸,完全没有伸张,她还问董契杨什麽意思。董爷说:这人已经完全属于岑木青了,我输了,彻底输了,所以要把这东西还给你们四爷。
我隔着被子把手放在腰系,那晚董契杨半途收手,一定是看到了我侧腰到后股下的刺青——金红色的“木青”二字。那时候我瞒了所有人,求毓妈找到了那个爲四爷做刺青的师傅。我很想留住他,在身体最敏感的部位。
“听四姐姐说,董爷从不轻易放手他要得到的东西,可是这次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你才肯放你回来。” 宜平枕着我的腿,无邪地眼光流露出一丝得意。“哼,董帮有什麽了不起,还不是把你送回来了,哥哥是我一个人的,谁也夺不走。”
我长叹一口气,感觉董契杨并不可恨,他是我的一颗棋子,是我用来代替岑木青的牺牲品,我用自己的肉体作试验,拿董契杨做药引,用不真不假的诱惑作陷阱,玩了一场狩猎的危险游戏。在董契杨输得一败涂地后,我才发现,原来岑木青根本无可替代!可是最可怜的是弟弟宜平,他被我的感情误导了。
“四爷……他回来了麽?”我小心地问,明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光明正大地再跨进炎帮半步。宜平猛然擡头,一下杀出小猫儿特有的敌意和嫉妒,他冷冷地问了句:“哥……其实我知道你们的关系,你到现在还想着那家伙麽?”
“我……”
对方冷笑道:“没有回来过,我想他多半已经死了。死了才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愕然意识到一丝恐惧,不经意间宜平居然成了岑木青最大的威胁——因爲他拥有同时吸引男人和女人的气质,能把“柔弱”这个缺点当成致命的武器,这麽看似温柔可爱的羔羊现在却挤入了狼虎的洞穴,一步一步展开自己的控制。这种让人混杂了疼爱和畏惧的动物,是世界上唯一无法驯服的兽,我很爱弟弟,但是有一种排斥感却在我们的血亲中滋生。
炎帮上下忽然喧嚣起来,知道我恢复了意识,几十双脚忙乱着又是端水又是熬汤。大阿姐和毓妈指挥着帮派上下的行动,四小姐携着摄人的霸气领导了三个字辈大大小小的兄弟们,若不是这些女人,炎帮估计就在那晚彻底垮台了。阿七头推了把轮椅进来,老爷子有些萎靡地坐在里面,他心脏不好。宜平很亲热地跑去接过轮椅,虎爷宝贝地拍拍他的手背,他脸色不太好,见我醒来,也只是短暂一笑道:“小五阿,你没事就好。木青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老头子就靠你回来给我拉扯一把了!炎邦要活下去,不能因爲少了谁就变得不像样子,既然你醒过来了,也就要好好待下去!” 短短三四天,岑木青的消失就象是咒语般笼罩了炎帮上下,让所有人感到绝望的压迫。周围的人都低了头,谁都知道老爷子发狠心话了,此刻的局面,谁若是因爲岑木青而失去方向,虎爷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就要我顶上岑木青的位置。我故意瞥了阿七一眼,想从这个对岑木青最衷心不二的人身上挖到一点反馈的讯息。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双充满血丝浑浊的眼睛,如失去主人的狗般愤怒而茫然。
终于,四小姐爆发了,她打破所有人的沈默,狂怒地大叫着要找出那个幕后的主谋,不管他是董帮还是租界的人,然后把他千刀万剐,还要亲手用枪毙了他!我慌了,想着如果她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哥哥四爷,如果她发现自己多年来都依偎着一个最大的骗子,如果……我不敢想,对着四小姐惊慌地扯了一声:“不,不可以!”
“爲什麽?你不恨那个该死的畜牲麽?你不想给我哥和干爹报仇麽?”四小姐尖叫着,毓妈赶忙去拉着她。
“不要!不要去找,不要!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我疯狂地阻止,我要爲岑木青瞒下来,如果老爷子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就死定了!直到所有人惊恐地望着我,我才发现自己多麽冲动失态。我努力克制自己,说炎帮需要稳定下来重整江湖,不能一味地载在报仇上。我不想让岑木青死,所以我决定把所有东西都埋藏起来。
虎爷细想了片刻,郑重地点点头。我心一定,想来这个幌子也许能顶些时候。但是此刻,我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因爲嫉妒而变得异常锐利的人。宜平一直斜着眼看着我每一秒的举动,然后许久才露出淡淡不爲人察觉的微笑。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弟弟有多聪明,也不知道这个残酷微笑所预示的危险……
连续好几天,阿七都好像一头饿了半月的野兽般,用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宜平,八九分都是敌意。宜平也不示弱,故意当着他的面说:四爷又不是我害的,做什麽对我像对冤家似的!一提到四爷,我立刻一惊,然后在弟弟难以猜透的目光下慌乱地掩饰。宜平越来越大胆,因爲他知道老爷子的命是他挡下来的,那麽多双眼睛都看着老爷子欠他一条命,现在的他在炎帮可以高高在上不受束缚。他开始故意拿岑木青来刺我的痛处,刺到我几乎要爆发的一刹那,却又忽然温柔地捶着我的腿向我道歉撒娇,我根本无法驱使自己去责备他,连骂都舍不得。
我身体上的伤在弟弟的悉心照顾下好得很快,我也知道他伤的不轻,可宜平死都不肯让我看到他的伤口。帮里面有些认钱不认人的下人,被我偷偷派了几个出去找四爷,虽然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生死不明,爱恨交加,掏空我灵魂和躯体的人,但是我一定要赶在老爷子之前找到岑木青,他的命是我的!一个月下来,整栋房子的空气越来越稠密。那天听到地下弟兄们的消息,说董契杨的小洋房子被那个叫山口的日本人彻底保护了起来,就是那个老婆是中国女人的山口,我见过一面的。日本方面表面上说是准备通过董契杨和英租界谈判,重新订立租界边界和条款,实际上就是一种软禁,他们用上好的金丝鸟笼光明正大地牵制了和租界来往最密切的董氏家族,只要两边租界有半点小动作,狼虎般的肉食之战就会借机爆发。炎帮的姿态虽然中立,但虎爷死都不肯和洋鬼子攀扯关系,所以同时得罪过两边。此刻,英租借董家当导火线,山口仗军阀故意挑衅,炎帮拥有上海滩头最强大的黑势力,我们暂且按兵不动,三方就象是盏精密的天平,憋着呼吸遏制了相互的命脉。
我感觉一阵雷雨前异样的宁静,上海大大小小的井字路在温和湿润的黄昏下一点一点被吞食。“玉”字辈如易堂的大师爷咚咚上楼来见我,虎爷吩咐过,今后上下大小无论何事,都要向我请示,违者砍!师爷匆匆递上书简一封:“五爷,董帮的主子冒险给您的信!”
我有些诧异,信的确是董契杨亲自写的,应该费了千万心血才送出来。信中列了董家在上海所有房産和洋行的财産明细,还有一大张小楷名册,是董帮自上而下所有人手的名单,有些点了个红点,估计是他借给岑木青的人。董契杨告诉我,那些是他所能操纵的实力,现在就要靠炎帮根据自己的实力来算一笔帐,要麽干脆硬碰硬灭了董帮,以本地黑帮的地位同租界三足鼎立;要麽暗中和董邦联首,一片压制日法两方——好聪明的人!不过他也是个傻瓜,明知道我爲了岑木青会把他牺牲掉,却还甘愿……
我攥紧了纸问:“老爷子看过了麽?”
“看过了,爷说了,这事儿全让五爷您作主!”
“嗯……我斟酌一下吧,你先回去,顺路把大阿姐送回焚凰,那儿该管管了。”我苦笑一声,自己的手腕瞬间被拴上了上万个弟兄的身家性命。巨大的压力让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四爷,不相信他就这麽舍得放弃了我。我逼迫自己用他的思想思考,学他的眼神,做他的动作,对着镜子像他看我般看自己,甚至在床上用他喜欢的频率方式慰籍自己,我需要让那个唯一值得我依靠的男人留在身边,教给我一个统治者必须的智慧和力量!很快,我带上了四爷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像他。短短几天,独裁的大权就彻底变更到我手上,本以爲会有很多不满和动乱,但是所有人都很顺从,除了阿七一贯敌意的眼神,居然没有一个人反的。四姑娘私下告诉我:因爲大家几乎把我当成了岑木青——帮里最得人心的统治者。毓妈,大阿姐,阿七,个个都把一辈子的命放在四爷身上,对于他们来说,岑木青曾经给的是无可回报的恩情,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一生一世。我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这里是岑木青自己设下的禁地,但是我却在里面一遍遍熬着他留在我体内的浓稠味道。关门后自嘲的一笑,我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无论生死,都要把岑木青夺回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再也无法自控地迈进我这道门。
关于董契杨的信,我琢磨了很久。我们算上炎帮的全家老小,遍布上海的总共有八个堂,分七个大主子,带了十四个师爷约摸三万三个弟兄。与其牺牲一些人灭了董家还不如把董契杨那边的人手都渡过来,有钱有人有地盘才有资格和租界斗下去。我打开那个丝绒的盒子,一边思考一边来回擦着岑木青送我的手枪,铮亮乌黑的枪托照着我冷冷的眼色。咔嚓一下,我推出了枪里唯一的一颗子弹,现在我若想要一个人的命,只需动下嘴,根本不用枪。四小姐爲了亲自陪干爹,一早就去女子学校办退学手续了,宜平最近有些奇怪,总是回来得很晚,躲躲藏藏,很少过来粘我。毓妈还是很疼我,常过来安静地坐在一旁守着,有时候她会自言自语道:“我真是个遭灾的女人,我养过的孩子怎麽一个个都要揣着枪过日子呢?”我欣慰地笑笑,过去半跪着把脸贴在她手上说:“毓妈又瞎说了,明明是你厉害嘛,你养的孩子和你一样,都能作主扛起这个巨大的家。”
她摩挲着我的头,小声说:“毓妈给你做的饭菜要多吃,吃得精神些,总有一天木青会回来的,你要是没了力气,怎麽经得起他的闹腾。”我感觉着毓妈温暖的手,吮吸着指纹间四爷的味道。“嗯,我要吃很多很多……等到他会来,好好教训他!”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罩了件黑色长衫道:“五爷,借您几分钟单独说个话儿。”
我一下站起来整好衣服,刚想开口骂他大胆便认出那人是我差出去寻四爷的,我脸一紧,毓妈立刻转身出去带上了门。那人嗖地窜过来细声道:“您要找的人小的找到了,您看……”
“在哪儿?他怎麽样?”我急切地打断他。那人故意擡高了嗓子不说,我一把甩出盒子下一叠大洋票子,随后配上枪道:“识相些,别和我绕弯子!”
那人揣了地上所有的钱马上是是是个不停:“五爷您跟小的来!”
我急不可耐地从后门冲出去,那人早就准备了辆车,被我猛一推压入车内。路上似乎有辆带蒙布的车跟稍,我在衣服的夹层中攥紧了枪死死抵着后车身,绕过小路后那车便闪入一个弯不见了。我们故意留了十分钟的路用步行,细琐的脚步下我问他:“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麽?”
对方嘿嘿一笑:“那是那是,您都说要把手下统统灭口了,我怎麽敢留他们几个半条命呢!”
“做得好。”我暗自嘲笑自己,爲了岑木青这个叛徒,居然对自家人下手,呵,我真的越来越像他了。斜穿过一片野草平,那狗腿子一弯腰,指了百步开外一幢木头栅栏中的老当铺道:“爷,您要见的人就在那儿住着,到月末就满四十天了!”
“东西给我。”
对方塞过来一叠纸,密密麻麻记录着十天来出入当铺的人,被我紧紧团在手里。心脏已面对一丝淡淡的光,我此刻真想冲进去揪住岑木青这个混蛋,然后把他撕裂咬碎了来填补我浑身的空缺。可是一瞬间明确了他还活着,这种喜悦几乎盖过了所有仇恨,让我无法像他伤害我那样回敬他。见我驻足不前,身边的人急着问是否能让他告老还乡了,我冷冷地朝他点头道:“过来,有东西给你。”对方巴巴地凑过来以爲有什麽赏,我一把捂死他的嘴,在一阵呜呜挣扎中一刀刺下。那人瞪着眼咽下最后一口气。我扔掉握刀子的手套开始处理尸首,从现在开始,四爷是我一个人的,绝对不允许任何再找到他。
忽然身后的树丛动了一下,我猛一抽出枪对着细索的响声喝道:“出来!”糟糕,原来真的有人跟踪!
“……是我……”有人小声应了话。我不敢挪开枪口,一直等到一个人影从斜阳下走出来,看清了容顔,我叫道:“毓妈!”
她还是一身黑衣,挽了一篮子饭菜有些尴尬地朝我笑。我愣了几秒不知所措,慌张地端着枪不知该不该放下。毓妈上前一步看到尸首痕迹,我被吓得后退,她温和而道:“你做得对,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知道你四爷的行踪。”
“毓妈,你……居然跟踪我!”
“傻孩子……”她走过来掏出手帕给我:“毓妈真应该早点告诉你木青还活着……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
我糊涂了“你……难道早就知道这里……还,还一直瞒着我?”我扔掉枪大喊:“怎麽回事?四爷这麽对我,你也这样,这个家里面你们到底把我当什麽?我还能相信谁?”
“小五……”毓妈急了:“如果你真觉得毓妈疼你,就安静地听我告诉你真相。都是我不好,爲什麽我就不敢早点相信你呢?”她捧起我的脸,我看到那双到三角的眸子下聚集了一片水亮。
“我……我听。”虽然最疼我的人都在瞒我,但是好在她和岑木青在一边,我们三个总算不是敌人。
“你四爷那麽恨老爷子是有道理的。当年毓妈跟老爷来上海的时候才十二岁,那时候老爷和一个年长些的日本人有些来往,那人就是四爷的父亲,姓菊田,在日本军队里面当官儿的。”
“诶?那岑木青因该是日本人了?”
“算一半吧。”毓妈放下篮子拉我坐下道:“你四爷的母亲陆奉亭是中国人,漂亮得很,小木青七岁的时候她在日本生了四小姐。老爷子带着我在上海呆了三年半,有一天他忽然发了疯似的砸了家里所有和菊田的合照,随后带了十七岁的阿七去了日本……”
“去找菊田?”
“嗯,大概吧。听一些老人说,老爷在日本的那段时间,菊田家就被人放火烧了个精光,没有人活下来。老爷的叔父本想叫人去日本把老爷找回来,可是就在第二个月的一个雨夜,虎爷自己破门而入。他用烧伤的手紧紧抱着四小姐的襁褓,身边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臂膀中了好几枪,狠狠瞪着周围……”她说着说着便不忍泪下:“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四爷,可怜的孩子……”
“老爷子杀了菊田……”
“我们本来也不愿那麽想,因爲虎爷就像亲爹一样很疼两个孩子。可是木青在他房间里看到他母亲发黄的结婚照片,一边的父亲被狠狠划碎了脸看不出人了……那孩子能活下来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换作你,你能不恨杀亲的仇人麽?木青没有娘了,只好让毓妈来疼!你这个小木青,毓妈又怎麽舍得不疼你呢?可是炎帮上下那麽复杂那麽乱,我想保护四爷,又不想把你卷进去,毓妈难啊……”这个炎帮最老道的女人紧抱着我,怕我融化似的不肯松手。她的发丝带着檀香胰子特殊的清香,我想也许这就是“娘亲”的味道吧……毓妈把我挡在栅栏外,可我却拚死跳了进来。
“小五……你既然跳进来了,就再也出不去了,要和毓妈还有四爷拴在一起咯……后悔麽?”
“后悔?”我把头埋在娘亲的味道中笑道:“后悔有什麽用……谁叫我已经把自己给他了,就算他不要我,我还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毓妈拍拍我,说四爷不会不要我的,缘分在三生前就订了。
天还没黑,毓妈挪开我的脸擦了又擦,她本是要送四爷点心的。我不想走近那屋子,还求毓妈千万不要告诉岑木青我来过,她送完吃的折回来,环视一周没什麽大碍后便和我一同回去。
“他还好麽?”我终于忍不住问。
毓妈笑笑说:“好着呢,只不过胡子比头发都快长了!”我被一逗也忍不住笑出来,她说我好久没笑了,还是笑起来好看。
“毓妈,这件事情千万要瞒着大家,连四小姐都不要说,否则就完了。”她点点头:“大阿姐也知道,但是你别老找她,人多眼杂。”
“这个我明白,可是岑木青以后会不会回来?他和虎爷到底怎麽了结?”
“那孩子说不回去了,毕竟四丫头还在老爷子身边,要真弄垮了炎帮,傻丫头就没有家了。”
我低头跟着毓妈抄小路走,岑木青的影子不断地窜入我的呼吸,我现在最想知道他到底爱谁,恨谁,有多爱,又有多恨?在身后掩埋尸首的地方忽然被一个影子轻微一动,但我和毓妈只顾想着心事,谁都没有察觉那个天大的危险——除了毓妈,还有一个人跟来了。
那天隔夜,大阿姐就说要去去晦气,把焚凰书寓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我知道她一定是借机把四爷留在焚凰的蛛丝马迹统统整理掉,那天见着大阿姐,我托她别动二楼最大的那间,那里有我和岑木青一整夜疯狂的味道,我不舍得毁掉它。四小姐已经退了学,准备陪着老爷子北上找名医治他的心脏,她整理了满满一箱子的东西要送给宜平,可是满房间大叫平儿都不见人影。
“四姐姐好像叫我呢。”宜平正跪着给老爷子捶腿根,虎爷反而让他把门关了锁上:“暂时别管别人,现在就我们两个,四爷……有没有新的情况?”
“老爷问的真是时候,我有东西给您。”宜平从门角拽出一叠纸,就是那晚我灭口时得到的。“虽然平儿知道您早怀疑四爷是内探了,不过这次我可是连他的藏身之处都弄清楚了哦!”
虎爷冷笑一声:“其实半个月前的那封告密信就是你写的吧?你可真是天地不怕,连四爷的密都敢告阿!”
“不愧是老爷子,都逃不过您的眼睛。”宜平把纸递过去道:“这种事情我也怕,毕竟是堂堂四爷,叫人如何相信他居然就是害老爷的内奸呢,不过再怕也得说。”
“你说小五他是不是也知道?”老狐狸一眼射过去,宜平忙低头否认:“老爷别开玩笑,五爷怎麽会知道,这几天不就我一个人来您这儿说话麽。”
“他若不知道就好。”虎爷说完看了下纸,顺手一扔,笑道:“这当铺是十年前董家借去压债的,因爲房契被无意间烧了,这屋子就成了三不管被我们弃了。他躲在那里可真选对地方了!”
“您……难道不想收拾收拾那个叛徒?”宜平故意刺道。
虎爷长叹一口:“哼,这个不规矩的小老虎真让我心惊,我这阵子的病就是因爲他急出来的。这小子已经浪费了我给他的所有机会,执迷不悟那麽久,不能怪我下手狠。帮有帮规,该收拾一下了……”
“爷……您就真的不心疼?”
“心疼……疼得都快不跳了……我岑虎就这麽一个儿子,就这麽毁了……可是我要是不毁了他,炎帮就会完蛋,诶……”宜平机警地不敢接话,但是他明白岑木青这个敌人就快除了。
虎爷叫头疼,插着手皱眉按了半天,随后一狠心把乾坤堂关系最远的杀手唤来。他当着宜平的面道:“等太阳过了晌午,你们去这个地方,不管屋子里几个人,统统给我喂子弹!”
“留不留活口?”来人问。
“别要他的命,废了腿脚就行……”宜平要插话,被打断了:“平儿,做人也要公平,他没要成我的命,我也给他一次机会,放他四枪,然后生死由他吧!”
虎爷支了宜平带三人去账房取三百块洋钱,然后让他们办完事情就马上消失,否则就要没命。等到四小姐胡乱闯进老爷的房间时,虎爷亲自看到三人从门口跑出去上了车。
“小四……过来爹这儿……”他有些颤抖地目送那辆车走远,浑浊的眼睛不忍眨了数下。“干爹,你怎麽了?”四姑娘一屁股坐住白色裙子倒在虎爷膝盖上:“有四儿陪着你呢,我们回头就去看病。”
“舍得走麽?见不到你喜欢的小五咯,平儿也见不到了,只有我这麽个老头子。”
“我不陪你谁陪你啊……你一个人我怎麽放心的下,干爹你就什麽都不要说了。”
“孩子阿……干爹没能好好疼你,让你苦了。”虎爷拉了窗帘,爱怜地摸着小姐的头:“想四爷了,对吧?……木青会没事的,他那麽聪明厉害,估计现在已经从董帮脱身了……爹知道你想他,到时候一定叫他去北京找我们。”
“嗯,四儿和干爹一起等他,把干爹照顾的好好的等哥回来好不好!”四小姐擡头,粉红的脸被虎爷捧在手里微微发抖,虎爷亲了小四一下额头,喃喃道:“爹以后就只有小四了……就剩下这麽一个乖女儿了……”
晚饭四小姐没有下来陪我吃,宜平也不在。我匆匆扒了几口便上楼办事情,路过虎爷的书房间,发现门还虚掩着没锁。我回头四顾无人,觉得这是个机会,一下闪入房间翻找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要找什麽,但总觉得虎爷和岑木青如此不一般,两人的关系一定隔了张膜。老爷的桌子是红木家伙,压了很多黄铜线条,我胡乱摸索到一个冰冷的铜扣环便用力一拉,喀嗒一声拉出了个小抽屉。端过台灯细看,底上似乎有一张淡黄的老照片。拿出来便见一个女人,细细的柳眉下是有神的双眼,高领扣下淡淡一条凤凰刺绣,有点像新婚才穿的衣服。可惜照片另一半的男人被胡乱划滥了不辨模样。刚想放下它继续翻,猛地想到那晚毓妈提起的照片,重新抄起那张东西——完全和描述中一样,天啊,这是岑木青的爹娘麽?那麽旁边因该就是菊田,我略微抹平刮痕却还是不能辨认。揉捏下觉得照片有些偏厚,稍力一撮,照片就被上下分开成爲两张。我欣喜地发现第二张完好无损,可当我仔细看到那男人的脸时,一个雷轰倒退到地上——那人根本不是什麽菊田,而是年轻时的老爷子岑虎!怎麽可能,到底他们……
“你走错了房间了吧。”忽然有人啪一下把门关上,虎爷穿了件深蓝色睡衣,光脚抖抖地靠在门口喘气。我本来想把照片塞回去,可既然来了也被看到了,就干脆弄弄清楚,大不了给你半条命,怕什麽!
“老爷,这是什麽?”我甩过照片问:“那女人是四爷的娘吗?”虎爷显然一惊,差点没倒下,他冷不丁撞上手边的椅子,按着心口一下跌进扶手中歪坐着盯着照片看。时隔几十年的同一个人,身体却完全不同了。老爷子坐稳了苦苦一笑道:“小五果然厉害,好吧,你现在到底知道多少,我把你不知道的补给你!”我冷静地坐到他旁边好听听仔细,告诉他毓妈把她知道的都和我说了,我让他解释这照片怎麽回事儿。老爷子一抹脸,深深的鱼尾顺着手往上爬,他按着照片道:“她是木青的亲生母亲没错,她也是我在浙江时候的妻子。”
“什麽?你的妻子?那菊田呢?”
“有件事情我瞒了好多年了,岑木青其实是我亲生的骨肉,我才是他的亲爹,都说他眼睛像娘,嘴巴像我啊……”他挥手压下我要冲出口的话继续说:“以前的炎帮是我叔父拉扯的,他在日本留过几年学,认识菊田。那年他急要很多钱爲帮还债,问菊田借,那畜牲居然把我骗去上海做生意,然后把奉亭当作抵押绑给了菊田,她被连哄带骗拖上船的时候,已经怀木青两个月了……”
“他们去日本了麽?”
“叔父故意切断我和奉亭两年的联系,等我撑起一个帮派回浙江老家时才发现真相。那时我爲了丛叔父手中夺取掌权,还不小心误伤了董家一些人,从此和他们有了不小的过节。”
“那四小姐呢?她是不是菊田的女儿?”
“嗯,她几年后在日本出生。其间我偷偷去了日本几次去找菊田要人,他仗了军队的权势几乎把我在日本灭了口,女人和孩子都被他夺去了!”虎爷越说越激动,手中的照片被攥得哗哗抖:“菊田那个混蛋,偷了机密的情报卖钱,结果被间谍发现,放了一把火烧个精光!”
“那天你正好在吧?”
“在,我死也要见奉亭一眼,见我的儿子啊!可是我还是晚了,来不及了……我挖开侧门的时候奉亭已经中了十几枪,只有小木青抱着四丫头哇哇大哭……若不是奉亭,恐怕木青早就被子弹打烂了……”老爷子说着便猛烈咳嗽起来,晃得椅子嘎嘎响。我呆了,完全不知道四爷和岑虎原来是这样的关系!这头老虎看来也不简单,他不告诉四爷真相因该就是爲了保护四小姐,岑木青能靠自己活下去,四小姐却很难,她需要家,需要有人疼。也许虎爷太爱自己的妻子,完全忘记四小姐不是己出了吧?
“我现在知道全部了,你要是想灭口的话就可以动手了。”
大老虎大量了我片刻,忽然爽朗地笑起来:“小五啊,我没看错你!其实我憋在心里好多年了,你还算是个合适的人选来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的。”
“万一我漏嘴了呢?”灯光斜照在我脸上,让我感觉一片晕眩。
“爲了四爷……你一定不会的!”老爷子得意地肯定。我猛然扭过头有些羞红。
“小五,你过来。”虎爷望着我,显出难得的温和眼神:“小四快要和我离开上海了,我要让你给我做几件事。”我站着没动,现在信不信他已经由不得我了,这里所有的人都那麽复杂,简直就是一本惨烈的故事。但是这个半死的掌权者却给了我一丝只有父亲才有的目光——那年我爹也在一瞬间如此望着我,我被动摇了。
虎爷从衣服下拿出一张契约告诉我:“这是几十年前董帮欠我的一个当铺的房契,我偷偷藏起来了。那天董契杨给你的信我看过,然后用这张房契改成了他大半个帮的人头债,你无论如何也要让姓董的签个字,这样就能把董帮大部分的人头财力挪到炎帮门下。董家现在自身难保,他因该很高兴我们能替他保存弟兄的身家性命。”
我犹豫着不敢去拿那张贵有千千金的纸,掌握这张契约的人可以说就能掌握整个上海,虎爷怎麽可能给我那麽恐怖的权利呢?对方见我不接受,一针见血道:“我知道姓董的想要你,不过……你决定跟谁你自己最清楚吧?我现在就把整个炎帮交给你,给你等于给了木青,我放心了。”
我伸手,终于下定决心拿了那张纸,虎爷笑了,叹了一大口气说:“我老了,不能什麽都替你们做,干脆我把木青也交给你好了。”我直直伫立着,手中攥着那个我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的未来。我开始感觉到虎爷对岑木青独特的爱,这种爱像鞭子一样能把人抽的遍体鳞伤,但是痊愈后他会发现,这种磨练般的保护会让自己得到惊人的力量。给这种爱需要勇气,接受它也需要勇气。
有人在门外叫,说什麽乾坤堂的人来消息叫虎爷看。老爷子猛地爬去开门,一下夺过来人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块沾了新鲜血液的雪白丝帕,虎爷爆起血管的手把那团布抠得发响。“现在是晚上了吧?”他沙哑地问。
“嗯。”我嗅出异样来。
“去,快去叫上阿七,就你们两个,马上给我去焚凰,现在就去!”
“老爷……你……”
“你别问,你不去就会后悔的,记得千万别告诉阿七外的任何人!去啊!”
我知道一定有事发生,询问了半天,老爷子的口风很紧,死都不肯说。我一开门便见阿七奔来,我转身最后问道:“去了之后要去找大阿姐麽?”
“不,谁都不要找,你只要去那里等一个人。”
“谁?”
“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
我实在无法理清楚虎爷的哑谜,但是直觉告诉我越快去越好!门外早就备好了车,我和阿七被滚滚的车轮摇向焚凰微红的灯光,一步步逼近我们的那幢楼里面,到底有什麽?陷阱?还是希望?回头再看虎爷的房间,灯全灭了。我感觉自己挂在黑洞的中央,我不在乎哪头是出口,我只是疯狂的朝岑木青可能出现的那一头飞奔!